“我有汉名!”阿须跪在案前,他不断给坐在案后的将军磕头,而后抬起头来,只说了四个字,阿须便已经泪流满面,“我姓郑,郑光林!”
郑光林的命很不好,他的娘是被爹抢回家的,没有任何名分,只作为婢女伺候他这具身体的父亲和大夫人,郑光林名义上是少爷,实际上只是几个哥哥羞辱虐待的对象。
他自幼就看着娘被“爹”和大夫人呼来喝去,明明生了他,却连大夫人身边的婢女都不如。
那一日夜里,雷雨阵阵,郑光林从厨房偷了两个鸡蛋,跑回房内,想要和娘分享。
却在推开门后,发现自己的大哥在娘的屋子里。
大哥看着他,或许有瞬间的慌乱,但很快,他脸上的慌乱消失了,甚至嗤笑着整理自己的腰带。
而娘跪在一旁,她衣衫凌乱,锁骨上全是红痕,她紧紧抓着自己的衣领,涕泗横流,却不断冲他摇头。
“子辱父妾……”他咬牙切齿,他想要一个公道,“你随我去见爹!叫爹分辩公道!”
大哥惊讶的看着他,指着他的娘问:“妾?她可有名分?不过贱婢罢了!你乃贱婢所生,你要个什么公道?”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哥”离开。
“别说出去!”娘死死抓着他,“你不能说出去!”
娘那么绝望:“你说出去了,我们俩都会死!”
什么伦理道德,礼义廉耻,都是假的!
郑光林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么低贱的任由兄弟们欺负,为什么他娘数十年如一日的伺候老爷和夫人,他们母子俩仍旧不被接纳,不被这家人接纳,也不被世俗接纳。
他不认这个“爹”了,他央求着娘,用她的姓,给自己取了一个汉名。
等他终于靠着自甘下贱,得到了“爹”的信任,拿到了路引出门做生意后,他找到了一个机会,把娘偷出了“家”——他不当这个少爷了!他也不要那个“爹”了!
可他们母子俩本就没什么积蓄,在积蓄用光后,郑光林从了军。
他当了十年的兵,当兵之前,他以为军饷月月都会发,就算不是月月,也是年年都会发。
娘靠着这笔钱,一定能活下去。
只是他没有想到,等进了军营,一切都不一样了,军饷要在他离开军营的那一天才会发给他。
而进了军营的他,根本得不到娘的消息。
娘应该已经死了。
她没有钱,他没有军饷,他日日夜夜的祈求,可他想不出她要怎么才能活下去。
他每时每刻都在后悔,他不该带娘出来,如果娘留在“家”里,娘就能活下去。
离开那个“家”的时候,他以为他靠自己可以让娘不必再看人脸色的活着,以为可以靠自己,让娘像每个普通的妇人一样,只用操心儿子是不是又把衣服弄脏了,又把裤子穿破了,会一脸无奈的骂他屁股上长了牙,也会絮絮叨叨让他成个家……
郑光林这一生,活到三十多岁,却一无所有。
他没有家,没有父母,没有妻儿,没有任何牵挂。
他是半个党项人,可他并不爱西夏,他深恨父亲,便连同父亲的党项人身份一起恨。
他也不爱宋庭,他不觉得自己是汉人,可他除了汉人以外,再没有第三种人可以当了。
所以他一发现,自己可以报复西夏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出卖了自己的“家国”,他流着泪,心里却只有快意!他希望阮军能打到王都,打到“家”门口,将他的亲爹、大哥、大夫人都抓起来,把他们全杀了!
他不在乎自己在给谁做事,他在乎的一切都没了,只剩下复仇的欲望。
哪只将军听完,只是不置可否地说:“无人能为你作证,我也不会因为你的故事就相信你,不过,是真是假,到时候就知道了。”
郑光林跪直了身子,他指天发誓:“将军便不信我,我也愿为阮姐的大业竭尽全力,不惜此身!但求将军允我,抓住那贼子一家后,查清他们的罪名!”
“把他带下去。”将军吩咐身边的亲兵,“不必把他送回军营了。”
亲兵应了一声。
郑光林也松了口气,他如果被送回去,那些俘虏一人一口,都能把他活活咬死。
他不怕死,他从军十年,上过战场,受过伤,无数次以为自己要去见娘,但他不敢死,他还没有看见大哥痛哭流涕的忏悔,没有看见那一家人在死前的丑态。
郑光林被带到了一个单独的帐篷,也得到了一份口粮,比起给俘虏的,给他的自然好得多,泡在热汤里的干饼变得柔软,还有一小碟咸菜,汤里还有一些菜干,汤面飘着油花。
他捧着碗狼吞虎咽,连最后一滴汤都喝光后,他躺在干草上,和衣而睡。
他知道那个将军不信他,但没关系,他不在乎,只要他能跟着阮军前进就好。
能让他报复的是谁都行,是阮军可以,是宋军可以,是辽军也可以,他只要能报仇,让他给恶鬼当狗都无所谓。
郑光林安心的闭上眼睛。
这么多年了,他终于有机会报仇了。
在拔营出征之前,阮响也拿到了由郑光林绘制出来的简陋地图,虽然简陋,但方位却没错,标明是驻军位置的地方被涂上了一个大墨点,甚至连粮仓所在都标了出来。
粮仓不会和军营相离太近,三十里外,甚至百里外都正常。
“他画的太细,反而叫我忧心。”将军虽然将地图交给了阮响,但心里对郑光林依旧不怎么信任,“他不过是一个小兵,身上没有军职。”
“倘若因他一人之言走错了路……”
阮响:“无妨,到时候派一队人跟着他。”
将军突然问道:“阮姐,你以为他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阮响:“我不知道。”
将军奇道:“阮姐都分辨不出来吗?”
阮响笑道:“在你眼里,我无所不知吗?”
将军点头。
“他的故事是真是假我不知道。”阮响放下那张地图,“不过,他要么确实如他自己所说誓报母仇,要么,他就是个阴险的野心家。”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妨信他一信。”
“毕竟,他若是要为西夏尽忠,又有本事,又怎么蹉跎到如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