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疆与商沅君的和离是一桩无头公案。
商沅君眼里揉不得沙子,但也不会因为一名怀了身孕的营妓,与陆疆和离。而当时,商沅君已有六个月的身孕。陆疆千里迢迢,冒着边将不得私自回京的圣令,亲自向商沅君说明一切。如此郎婿至诚相待,世间难寻。
但商沅君执意和离,且没有告知陆疆她已有身孕之事。事实上,商沅君怀了商离一事,只有商家人知晓,并没有对外宣扬。那时,商沅君自漠北回京修建陆家祖宅,过于操劳意外晕倒,才知道有了身孕。
吴郡陆氏原是上姓世家,但三代之内毫无建树,跌出大齐一等世家的行列。除了族学与藏书之外,几乎无人能记得。陆疆之父临终前将他托付给护国公,要他在军中混资历,为陆家的将来打算。陆疆十岁来到护国公府,与商沅君年纪相仿,二人暗生情愫。护国公见此人是可造之材,在他二人成婚后,把陆疆带到漠北。陆疆不负所望,立下赫赫战功,打败当时盛极一时的宇文部,领军征北。
陆疆的步步高升,成了他与商沅君之间白头偕老的阻碍。
护国公回京任太尉兼领风圣,而众所周知,风圣军与护国公府的部曲并无太大分别,唯商家人马首是瞻。而在商家的下代人当中,又有商三郎领着大齐的水军坐镇明州,若是再有一个郎婿统领漠北之兵。试问,这天下该姓高还是姓商?
商沅君回京已察觉事态不妙,先帝多次对豫章大长公主旁敲侧击,似乎是无心,但又处处在提醒着商家的兵权之重,不能让商沅君生下与陆疆的子嗣,以免日后麻烦。
而陆疆素来行事端正,在军中从不饮酒,可他却酒后与营妓生乱。这一切,商沅君并没有太大的意外,应该说先帝早有谋划,只为了离间夫妻二人。
商沅君与陆疆的和离变得顺理成章,商沅君成了受害者,先帝为了安抚她,给了不少的赏赐。
她生下商离时,动静闹得很大,怀孕时偷偷摸摸,生产时却大张旗鼓,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生下与陆疆之女。先帝知道后,只能坦然接受,亲封商离为县主,食邑五百户,其实是为了补偿商家的忠诚。
而陆疆远在漠北,对这个女儿毫无所知。但对于和离,他并非一无所知。先帝曾多次试探,要调他回兵部任职,但他年少气盛,认为自己还能平定漠北,纵马横刀。直到他醉酒后,发现身边多了一名女子,他才明白并非有功之臣,就能享有一切。得到的同时,也要有失去。
征北军的兵权在他手中,那他必须与护国公府切断一切。若他不肯放弃商沅君,那只能用兵权来换。
陆疆并没有做选择。他把选择权交到商沅君手中,这是他最为卑劣之处。
他让商沅君做了这个恶人,在和离之后备受指责。而他远走冀州,远离是非。
在陆疆还未与安氏成婚之前,陆宁由陆疆的长姊陆遥抚养,直到五岁才被安氏接回忠勇侯府。陆遥对陆宁十分尽心,一切吃穿用度都是照着嫡长女,从不曾苛刻过。回了忠勇侯府后,安氏对她更为照顾,只要陆宁想要的,安氏一定会满足她。陆宁没有开口的,安氏也会给她最好的。
如此被养大的女娘,除了出身之外,可以说是尽得世间宠爱。
然,出身在大齐是无法逾越鸿沟。只问出身与贵贱。
商离与陆宁几乎没见过面,世家的宴席上,嫡庶有别。商离在嫡,陆宁在庶,泾渭分明。但她二人的矛盾是出生便带来的,不用相见,也能火花四溅。
十二岁那年,正值陆疆三年回京述职之期,商离备了一袭青遥缎的绛红曲裾深衣,准备在大军入城时,策马相迎。虽然她与陆疆并不相熟,但她十分期盼这位漠北战神的阿耶,自九岁时见过大军入城的盛况,她便开始谋划在下一次陆疆回京,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也让世人知道她才是陆家的嫡女,忠勇侯府的长女。
可商离所有的计划,都被陆宁抢了头彩。陆宁穿着和她同样质地、同样剪裁的曲裾深衣,梳着与她一样的发束,用一样的蝴蝶发簪,策马立在定鼎门前,先她一步迎侯陆疆。陆疆见到陆宁,将她抱起坐上他的战马,一同进了洛阳城。
那一刻,陆宁的出身与贵贱并不重要。
她成了瞩目的焦点,商离只能避而不见。
从那之后,陆宁不断地抢走属于商离的东西,师长也好,朋友也罢,只要是与商离走得近的,她一概不会放过。
商离已经隐约猜到陆宁的到来,但这一刻阿娩证实了她的猜测,陆宁确实是来了。她不是怕陆宁,而是不愿节外生枝。
阿娩把蔡荃的亲笔信交给商离,“夫人说,你不回去也好,她把你要的人都送到信都来。眼下,已经都安置妥当。你要怎么用,都是女公子的事情,她不会再过问。”
蔡荃给她的是一份名册。那是商离先前与她商议后定下的,要陆续派往北燕各处的细作人选。在这些人当中,都是从慈幼院和流民之中挑选的,在其中还有不少是先前的药农和军中的探子。
“夫人还说,她会把那位陆娘子留在将军府,留在信都城。”阿娩说完之后,好奇地问:“女公子,你与陆娘子相识?为何夫人不称呼她女公子,却说是陆娘子。”
商离摇头,“我也不知道。你再跟我说说,信都这些天还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去把喜鹊也叫来,那丫头知道的事情不少。”
喜鹊一听有肉吃,飞奔而至,一边吃肉一边说着信都城的家长里短,而近日的关注点在于代天子巡边的宣抚使团。
“女公子还是回去看看,那两名郎君长得可好看了,慈幼院的小女娘都跑去驿馆偷看他们。听闻,他们沐浴用的水都是香的,人也是香香的。不像咱们军中的儿郎,浑身都是一股子马粪味。对了,韩少郎君前日摔马粪堆里,公主怕了他,还叫陆娘子给他送衣裳过去。因为公主说,韩家屋舍的女主人不在,没人照顾少郎君。姨母和小米她们,也不敢忤逆公主的意思,只能让陆娘子……”
商离拍案而起,磨牙道:“我要回信都!”
从宁郡到信都,打马半日。早前商离为了迎合韩微这个身份,不得不坐牛车和马车代步。如今三个月已过,韩微也该学会骑马。于是,商离也不怕有人对此诟病,从龙城回来后,出门皆是骑马。
商离回信都,拓跋迟也跟着。他不知道为何商离突然要回来,可他知道商离的身份后,开始有意识地保护着她。
商离没有直接回家,在夜色掩映下,来到陆疆新修的驿馆。驿馆与将军府在同一条街,相隔百步之距。
“小女韩微,求见常山公主。”
前来应门之人正是裴衍。他轻袍缓带,颇具名士之风,未着朝服的少年,清洌之气如同花木间的露水。
“九娘?”裴衍并不确定,商离戴着帷帽,只能从身形依稀能辨认。
商离欠了欠身,“郎君认得小女?烦请郎君代为通传,小女韩微,求见公主。”
裴衍抬眸环视四周,驿馆内还有随行人员二十余名,这些人都是萧寅亲点,自从校事府重开之后,各府人人自危,使团之中有校事府的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裴衍回道:“女公子稍等。”
裴衍走后,商离警觉地观察驿馆之人。那些人也在看她,若不是她戴着帷帽,这些人的目光都在她脸上戳出一个洞来。
这可真有意思!
常山公主高非很快传召商离,商离以韩家女眷之名,求见公主并无可指摘。
公主见她,也并不热络,歪在美人榻上,神情怏怏,“阿微,本宫与你有些日子没见了。”
商离行了一个大礼,敛祍上前,“小女确实有些日子没见公主,似乎是数年前了吧!”
常山公主大笑,“本宫也不大记得。没想到,能在信都看到你,本宫还发愁没有一个说话的人。”
商离咬牙道:“公主不是还带了一个人,为何会没有说话的人?那人不会说话?”
常山公主睨她,“说话是会,但没有你这般会说话。人瞧着也无趣,但惯会讨好,知道自己要什么,要什么讨什么。本宫也没办法,人心都是肉长的。”
商离白了她一眼,“却不知这代天子巡边之事,何时落到公主头上?看来这公主也不好当,还要长途跋涉,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常山公主坐起身,“还不是因为那商家九娘得罪太子,太子连带看本宫不顺眼。本宫是看他不顺眼,文不成武不就,却成天觉得自己是太子,别人都该听他的。”
商离连忙使了个眼色,“太子始终是太子,未来的圣人。”
常山公主伸了伸懒腰,“听说你随韩少郎君至信都,操持家中庶务,颇为辛苦。”
商离当即道:“不辛苦!长兄与六兄在军中操练,家中只有一人,还有教习杨氏,六名粗使的丫头和韩家四名部曲。小女何来辛苦一说?”
常山公主又道:“既是不辛苦,你为何不在屋舍之中?你家长兄出营,你却不在家中。本宫只能让人去家中伺候。”
商离暗自磨牙,“我长兄有手有脚,为何要人伺候,不就是贱了一身的马粪,他自己冲洗干净便是。”
常山公主冷哼,“女公主莫要忘了,那是我未来的驸马,本宫叫人去伺候他,难道还要知会你这个妹妹不成?你都躲清闲去了,那就继续躲着。有些事情,自然会有人代劳。”
若不是四周还有人盯着,商离已经挥拳了。
“你故意的?”商离挑眉,声音低了下来,“明知道陆宁犯我忌讳,你还敢?”
“若是不这么做,你会来见我?”常山公主的声音也跟着压低,走到窗边打开窗子,确定屋外没有人,也藏不了人,才道:“沈瑜要入东宫,这件事你还不知道吧。”
商离愣了,胸口闷闷的,“为何是她?”
“因为你不嫁,自然要有人嫁。”常山公主一声长叹,“你那继母想送陆宁送东宫为侧妃,于是她跑到我这来,说她愿意来伺候我。说明白一点,她想伺候的人是韩凛。”
商离还沉浸在沈瑜要入东宫的震惊中,“阿瑜那般乖巧懂事之人,她一定不会忤逆,可太子那样的人,不会是她的良配。”
“人人皆知,沈瑜与商荇两情相悦。太子这么做,再明显不过,打的是商家的脸面。”常山公主摇头,“陆宁说,她若是嫁了韩凛,日后征北军便是韩凛的,我这个公主也会过得十分风光。我想想,十分有道理。”
商离不敢置信,“她真这么说?”
常山公主说:“她能嫁韩凛,而你却不行,因为你身后是护国公府,而她什么都没有,唯有陆家而已。将征北军从陆家手中夺走,也是萧寅想做的。你看,她比你更识时务。可你呢,到了信都都做了什么?你还是那个你,最后还不是要跟我一样,让你嫁谁你便要嫁谁。阿瑜、你、我,都比不上一个陆宁。”
商离离开时,遇到在门口散步消食的何昭。
她只看了他一眼,只当不认识,从他身边经过。
何昭眼含热切,却不敢上前。他也知道,商离如此的处境。
商离大步流星,气势汹汹地进了自家的屋舍,命人把大门紧闭。
陆宁还在,韩凛也在。
一个伏低做小,温顺可人。
一个衣袍半敞,面冠如玉。
商离笑意盈人,热情地上前,“陆家妹妹也在,听公主说,你喜欢我长兄,可是真的?”
陆宁愣了,这不是她认识的商离,绝不会对她露出半点笑意。
“你既喜欢我长兄,那往后你就留在信都,不要回洛阳了,好好照顾我长兄。”商离给了韩凛一记眼刀,“这信都不比洛阳,鲜卑人劫掠是常有之事,流民为了一口饭食杀人越货屡见不鲜,妹妹若是出了意外,也是情理之中。”
陆宁不敢相信这是她听到的,这与在洛阳处处低她一头的商离全然不同,“韩家阿姊这是在吓唬阿宁吗?阿宁乃是征北大将军陆疆的长女,随常山公主奉旨巡边。若是回不了洛阳,只怕谁也担待不起。”
商离颇为苦恼地皱了皱眉,“妹妹的话在理。可妹妹是否想过,常山公主为何要派你前来,而我家长兄为何没有拒绝?这几日,蔡夫人数度相邀,与你颇为亲昵,你以为又是为何?名正言顺留在你信都,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并不难。”
“你……”陆宁内心慌乱,却没有被吓住,“你不敢,这信都城还不容你只手遮天。只要我告诉校事府的人,你就是商离,你觉得会如何?”
商离挑眉,“校事府?那是在洛阳,与我何干!”
“他们……”
陆宁的话还没说出口,只听院中一阵骚动,似有重物落地,几声哀嚎之后归于平静。
商离与韩凛推门而出,院中部曲押着一人,那身衣着打扮与宣抚使团的随行人员如出一辙。
陆宁紧随其后,对押着的那人说:“你也听到了,她就是商离。”
那人不出声,怒目而视。
韩凛说了今夜的第一句话,冷静利落,“别留活口。”
“我来,我来。”拓跋迟趴在墙头,“杀人这事,还是我来做。无他,唯手熟尔。”
拓跋迟一跃而下,手起,刀落,鲜血喷溅而出,正好落在陆宁的裙裾上,点点猩红如春日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