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一声。
韩凛重重地跪在地上,积雪淹没膝盖,冰冷彻骨。可他垂眸不语,肩背笔直,任由潮水般的咒骂向他袭来。
这是他该承受的,只因他姓韩,韩充之子。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商离拉着商荇陪他一起跪下,第一次切身感受到韩凛将要面临的艰难。那是死亡也无法抚平的伤痛。看着慈幼院一张张鲜活而稚嫩的脸,若非韩充之过,他们不必过早地面对亲人的离散。
商离不明白,身为大齐开国四姓的定国公世子,为何要投靠北燕,罔顾同袍的性命,陷家族于不忠不义之地,唯一的儿子因他而背负二万将士的性命。家族荣光,不过是一个幌子,一个把他送到北地的幌子。
雪,片片飘落,落在韩凛的发间、肩头。
可周遭的人还在讨伐他。谁也没有意识到,不过就是半大的孩子,只想把这十年来无处宣泄的愤怒,统统加之于韩凛。
陆疆赶到时,日已西斜,寒风嘶吼。
跪在雪地中的三名少年,身上积了落雪,发已白,肩渐沉,但人群未散,咒骂声不绝于耳。他们就一直跪着,以最虔诚的姿态,这是目下的少年唯一能做的事情。
陆疆拨开人群,不敢斥责任何人。即便是心疼三名少年的遭遇,可过往十年的艰难,他是亲历者,也是受害者。
他命人扶起三名少年,嘈杂的人声骤然停下,看着那三名少年上了马车,没再多说一句。
陆疆离开前,深深地与姚尹对视一眼,眸中滚过万千思绪,终是无言离开。
这是一个死局,把所有人都困在中间。
蔡荃得到消息,早已备下姜汤。三人刚进屋,一人一碗灌下去,再由仆从服侍换去结了霜的衣袍。
屋内的炉火烧得正旺,一室温暖如春。可并没有给三名少年带来一丝暖意,浑身都僵冷着,难以动弹。
陆疆在议事堂发火,“我才离开几日,尔等就敢欺瞒不报?他们还是半大的孩子,在雪地里跪了两个时辰,大雪下了一个时辰。十年前,小元才六岁,他何错之有!只因他姓韩,他是韩充的嫡子,他就该承担所有的责难吗?安孝,展仁不报也便罢了,连你也拖着不报。若非府中有人跟着看到,报了夫人再找到我。这三个孩子有个好歹,你们就安心了?”
龚辰嘟囔道:“我在帐中处理军务,无人来报,我如何知晓?”
龚辰与姚尹、魏沿、谢轩,乃陆疆帐前司马,魏沿未归,谢轩出外迎候粮草不在营中,只剩他一个人分身乏术。将士们有意瞒他,他也无从获知。如今出了事,陆疆心中有气,也只能往他身上撒。
陆疆不允许军营之中有他监管不到之处,“你一句不知晓,就能算了?若是今日出了人命,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龚辰气恼不过,道:“定国公把人送到这里,就该知道会是这样的局面。他入了军,生死由天。若是要保他不死,今日便让他回去。想来这抢军功,去光耀他陇西韩氏的门楣,这是不可能的!且不说幽州之变时,我还未到征北军,我对他韩家没有国仇家恨,但我也明白从了军之后,死生难料。他一个韩家少郎君,今日没人明着来,他日有人下黑手,你我难道要一直护着他?”
“可还有另外两人呢,其中还有一个小女娘,于心何忍!”陆疆想起他赶到时,商离那张冻紫的脸,心都揪着疼。那般小小的一个人儿,都成了一个小雪人,身上都是僵的。他才带她离开洛阳不到一月,几经生死,命悬一线。
龚辰只能说:“谁让他们都姓韩。”
“你……”陆疆更气了,“展仁十军棍,你监刑。”
“末将……”
“再多话你也领十军棍去。”
一个时辰后,韩凛和商荇已经能行走如常,用了热汤饼,身子也渐渐回暖。蔡荃又给他一人一碗姜汤,然后打发他们回屋歇着。可他二人谁也不愿走,都守着还没有醒来的商离。
商离中间醒过一次,但又沉沉睡去,身子被包得严严实实,暖炉的炭火烧得通红,她的额间沁出薄汗,却还是不见醒来。
蔡荃探了探她的额头,“她冻着了,发了高热。这样不行,她还在长身体,寒湿入体,日后会落下病根。”
商荇抓住商离的手,不停地揉搓捂热,“她的身子一向最好,我与小元没事,她也不会有事的。”
韩凛眉头深锁,目光在商离越来越红的脸上徘徊,“狸奴,你去歇着,你的身子素来经不起折腾,今日因为我,因为韩家,让你受委屈了。是我对不起阿微,不该由着她。今夜无论如何,我都要守着她。明日,明日你来换我。”
商荇冷哼,“与你同来冀北,便已料到会有今日。小爷是没受过委屈,但也不用你来道歉。好歹我与你一同长大,今日若我与阿微没来这信都,说不定你人已经没了。说好的三人为家,不言离弃。你现下倒与我和阿微见外起来!韩定之,小爷告诉你,不用你逞强。”
商荇只有在怒极之时,才会叫韩凛的表字。都还未加冠,取了字只有亲近的人才知晓。韩凛的表字是定国公取的,定之定之,乃是定国公府的定。
“你先守着。”商荇裹好被褥,“明日我来换你。若你是下半夜熬不住,唤醒我便是。”
蔡荃拿了六个暖炉分别放在商离的双手、双脚和长跪不起的膝盖处,韩凛则拿着过了冷水的巾栉敷在商离的额上降温,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要换一次,以确保商离不会被烧坏脑子。
商荇从善如流的离开,倒是叫蔡荃意外,原以为商荇与商离的感情要更好一些。可似乎商离与韩凛更亲近一些。
“少郎君今日为何与女公子去慈幼局?”蔡荃时不时移动被褥中的暖炉,生怕烫伤商离,“慈幼局中收养的都是漠北孤儿,他们对韩家的仇恨积累了十年,远比对北燕更甚。幽州之变的幸存者,把收回幽州失地,手刃韩充,视作他们毕生的目标。而这十年间,北伐屡屡失败,韩充高居北燕庙堂,逍遥快活。你的出现,成了他们泄愤的出口。”
韩凛的手在冰冷的水中捞中巾栉拧干,换下商离额前变热的巾栉,“早晚都是要走这一遭,与其躲着不见人,还不如大大方方地出现。与其同时,也是坐实阿微是韩氏女的事实。没有比在大庭广众之下出现,更便捷的。但是……”
“但九娘没想到,整个冀州大营的将士及遗孤,对陇西韩氏,对韩充,有着如此深入骨髓的仇恨。”蔡荃不知该夸赞这三名少年勇气可嘉,还是该指责他们少年无知,莽撞冲动。
“你与九娘一同长大,该当知道她如今名声不好,若是再弄坏身子,你叫她日后如何嫁好郎婿!”蔡荃微微扬眉,“少郎君是要尚主的人,亲事已议,莫要连累九娘。日后有些事情,少郎君还是自行解决。”
被褥下,商离突然握住蔡荃揉搓的手,但双眼仍是紧闭。
韩凛眸光温润,注视着未曾醒来的女子,“夫人可知道,阿微是我捡回来的。”
蔡荃摇头,她对洛阳之事知道的并不多。
少年语气沉稳而笃定,如暗夜之中的一缕明光,清朗率直,“从带回她的那一刻起,守护她便是我逃不开的责任。即便往后我身不由己,此生定要为韩氏赓续荣光。但我依然会豁出性命护她,不会让人伤她分毫。我曾立誓,她所愿之事皆是我愿,她若是不愿,我便是她手中兵刃。今日之事,我韩凛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