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拾翠归来芳草路
作者:拾遗一丁   尘途雕弓落最新章节     
    一番寒暄,众人也知道应天府的政务可以缓缓,但是经抚司的事务绝不可以耽搁,而闾丘大虑也是大大方方的与宗淑约定闲暇雅叙,这才一起告退。
    于是惟公在吏员们整理妥当了文卷后,这才起身,由宗淑陪着返回了书房。
    书房内方才已经备下来一壶茶,搁着两套茶盏,一老一少就这么安坐下来。惟公接过来宗淑斟上的茶水,一饮而尽,看来也是口渴了。
    惟公自从出仕以来便以认真负责而为旁人称道,虽然如今已经高居显位,但是这种严谨与仔细已经刻在骨子里,未曾有稍许懈怠。
    比如惟公于公案办公之时,莫说公案之上不许有饮食之物,便是茶水也是丝毫不许拿上来,便是避免一不小心污染了文档案卷,至于书房之中也是如此,看书、写字、饮食绝对是分开处置,若是处理原始文档或者御札以及中枢劄子,甚至会要求将笔墨都收拾起来,便是避免沾染上去,以至于混淆文字贻害政务。
    虽然许多人都传言惟公邋遢执拗,却也不得不承认,所谓的邋遢只是惟公不以吃穿住用行当做甚么大不了的事情,根本不愿意在这上面分心思罢了,而执拗,确实如此,但是丹南路经抚司就是在这么一个严肃到毫无情趣,执拗到不知退避的资深官员带领下,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让丹南路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可喜变化。
    又喝了一盏茶,惟公才说话,
    “这么说长公主也是找了那个女察子过来了?”
    宗淑小心谨慎的称是,惟公微微颔首,继续说道,
    “莫要小瞧了长公主!”
    “学生如何能作此无礼之事!”
    “你有这些心思也是难免的,但是你做此事并非某强人所难,正是看重你量己度人的心性,处事方正却难得的圆转,并非是因为左右逢源的初衷,而是知晓利害深浅,知道凡事往大处着想,往高处展望,这便是极为难得了!”
    宗淑越听惟公夸奖越是诚惶诚恐,只听惟公继续说道,
    “便是对人不对事的做法,已经有乃父之风!”
    “惟公,这话旁人听来却不似什么好话。”
    “哈哈,”
    惟公闻言不禁展颜,
    “故而只对你说着话,你可是听的还颇为受用?”
    实在是拎不清惟公到底是什么心思,宗淑毕竟也是伺候过师尊与父亲的,他们两个心机与惟公相比也是不遑多让,于是宗淑拿出一贯手段,急忙起身告罪便是。
    “打住,莫要拿对付乃父的手段,对付老夫!”
    惟公依旧是含笑一摆手,继续说道,
    “某素来是有一说一,却也不必给你们脸面,便是朝堂上也是如此,这般说你,你便受着。对人不对事,其实世间人莫不如此,真正能做到对事不对人的,只怕不是圣人,也是方外的神仙了,但是对人不对事能做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便是当世贤者了!”
    看着宗淑这副谨慎样子,惟公索性拿出作老师的作派来,于是问道,
    “你且说说应当如何体会这八个字?”
    “惟公,学生以为,若是单独只论这八个字也没了新意,若是联系这对人不对事的处事态度,结合这段时日的亲身经历倒是有些感悟。”
    “那便说来,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只你我二人,不必拘泥于俗礼!”
    “学生以为,所谓对人不对事,便是事在人为,若是不得人,则诸事不能行也。既然诸事在于人,以己度之,如何做好这个能做事之人,才是重中之重,世上先有千里马,然后才有伯乐,若是世间皆是凡夫俗子,只怕也出不来个伯乐的。如何能成为千里马,便是大圣先师言简意赅的‘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八个字。”
    宗淑略略扫过承守真的神态,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也只好按着自己的理解继续说下去,
    “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直意便是指为人不可主观臆测,不可绝对肯定,不可固执己见,不可自以为是。然学生以为,若只是按着这个意思去做,只怕人人做不得君子,倒是做成了俯仰由人,任人摆布的可怜虫而已!”
    承守真听到这里有些动容,只是宗淑不敢抬头对视,只是继续说道,
    “所谓不可主观臆测,但是人非圣贤,为人处世若是不能依据心中主张开展,岂不是只能照猫画虎,不过是因循守旧不思进取的迂人罢了。至于不可绝对肯定,不可固执己见,不可自以为是,说的都是一件事,圣贤说这些话的本意乃是君子求学的道理,若是学问日积月累,便应当有己见,否则尝言‘自省吾身,常思己过,善修其身’,身中无物,有哪里需要自省呢。”
    “圣人的话是你这样曲解的?乃父便是如此教你的?”
    惟公愠然而言,只是宗淑却似乎听到其中不同意味,反而继续说道,
    “学生以为,做学生的固然勉冀‘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秉政者却不可因之,若是秉政者不能坚持政见,其下只怕人人自危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大胆!”
    承守真喝道,
    “这话岂是妄议的?”
    “家父也曾议论,昔日庆康诸公,谋事可矣,成事不足,革新之人,岂能惜身!”
    “唉!”
    承守真默然片刻,这才说话,
    “你是否以为士学士即将燕居武宁城,而咱们这般整缮门庭,只怕咱们走了昔日的老路?你可知道还有人更早便来这般规劝于某?”
    宗淑一愣,他倒不是刻意前来劝谏,但是听说早有人做了此事也是吃惊不小,其实,早在紫舒軏东巡伊始,宗淑心里便有些忐忑,因为羽微行的一番作为,更让他对于朝堂将来的变化充满疑虑,随着东面许多事情被揭出来,但凡有些眼力见的都知道,惟公只是趁着此案要将东面收拾一新。
    不同于营丘栿等人担心惟公接纳士学士政治资源而影响了如今局面,毕竟士学士手底下仍旧聚集着一批方面之才,这些都是追随士学士不离不弃的幕僚,不知人品不容置疑,能力上也是各有千秋,营丘栿只怕即便三五个援引入了惟公幕府,只怕他们这些新人便沉沦隅落了。
    宗淑所担心的乃是那横幼璋本来便与士学士为忘年之交,且彼此交情莫逆,丹南路如今惟公是当仁不让的秉政之人,可只要士学士哪怕坐镇偏敝,天下人望也都会随之侧目,惟公昔日并非庆康新政核心,如今只怕难免因此势单力孤,处事难免左支右绌。
    今日也是话赶话,宗淑才直率的把心中所思所念坦诚吐露出来,然后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按着他的设想,当面必然是少不了一番责骂,但惟公即便处事执拗,也是会掂量利弊的,可此时看来,惟公已经想到了自己前面,更有人建言在前。
    “数日前嘉言便已经言及此事了,你二人倒是心有灵犀,只是你小小年纪如何这般老于世故?明逸兄可不会这么早教给你这些权谋之术,莫非这是隐仙派的道理?”
    宗淑倒也没甚惶恐,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还有什么不敢明明白白说的,
    “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师父常念此处,然而又告诫我们,生有涯,而知无涯,智者。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师父以为,人生既然有限,所知必然有限,因此并非一味追求治学,而应该立足于致用,于己、于人、于时、于世,适用可矣。”
    “玉清真人得扶摇子真传矣!只是你们啊,君子以虚受人,身为道门弟子,岂可角户分门!你们还是小看了横幼璋,更是小觑了士以仁啊!”
    惟公一番感慨,宗淑却有些摸不准这位的心思了,但是惟公也实无必要跟他面前说个分明,又将话题转了回来,
    “便是长公主,你也是以己度人,小瞧了这位女中豪杰!”
    话题突然转了回来,倒是让宗淑措手不及,只是唯唯诺诺,
    “你也莫要不以为然,固然咱们丹南路要将这些赃物处置成财货贴补地方亏空,但是为何不答应旁人,偏偏许诺给了长公主?若非听你们的,为了堵住杨永节的口,某也容不得他上下其手!”
    宗淑不解的看了惟公一眼,这倒让这位老先生又当起了老夫子,
    “为了眼前的战事,已经有大臣上书请求动用太祖时便积累下来的封桩钱,这笔钱乃是当年太祖建立起来的,当时将征战缴获财物的三成都纳入其中,是打算作为子孙后代收复北面失地之用的,按着太祖的打算,他此生是以会稽为根本建立大肇,而太宗征伐北面失利,余生中取大内财资又纳入其中,以为后辈讨伐北面之用,至于宣宗虽然财力未曾充盈其中,但是也未曾取用此库藏,如今大臣竟然上奏启用这笔款子,足矣表明,至少账面上朝廷已经拿不出多余的军资了。”
    惟公将宗淑端过来的茶水又是一饮而尽,
    “此次长宁节其实金玉其表,根本是徒有其名。”
    说到这里,睃了宗淑一眼,宗苏一凛急忙说道,
    “学生不敢传之于外!”
    “某知你谨慎,但告诫你还需心怀敬畏!”
    惟公继续说道,
    “长宁节表面上花费三五百万贯,其实实际花费只百万贯,于是几方筹措便有了八百万贯的军资,若是添上咱们丹南路的陆续缴获还有仝家的供奉,便有了千万贯可调用。”
    惟公更是说出来更多秘辛,
    “幸亏此次有了仝家,原本打算是指望蛇继先的,且不说这次东面缴获,其实横幼璋已经清缴出来一批不在账面的酒水,这些都是要发卖给大晟的,你可知为了什么?”
    “莫非咱们是以此除了采买还赊贷了粮秣?”
    “正是如此,只这些赃物便为咱们筹集三百万贯的粮秣,还有两百万贯的兵械!”
    惟公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憋坏了,又是一番耸人听闻的秘闻说了出来,
    “故而这大綦为何急着遣使来此?”
    “不是说那天眷公主?”
    “天眷公主是天眷公主,凰帝是凰帝,须知凰帝当了这么多年天子,南征北战也是花费巨万,总要有些进项才好!”
    “学生不解,听闻大綦这几年正是因为财匮力绌,才不得已罢兵四方,这时节不正该休养生息吗?”
    “你只知道大綦穷兵黩武,却不知晓这綦人也是做买卖的老手,大綦此时节便要一窥咱们的虚实,打算让咱们大肇向他们举债!”
    “向大綦举债?”
    “你以为此事如何?”
    “学生以为此乃好事,若是咱们拿了他们的钱财,他们当然不能坐视咱们战场失利,如此东丹等于是三面受敌,说不得这消息传出去,东丹便知难而退了!”
    “你啊,这一番话倒是暴露了你的小儿成色!”
    听了惟公的调笑,宗淑不以为意,反而着实有些不解。
    “若是咱们拿了大綦的钱,只怕拿的越多咱们战事越是艰难!”
    看着宗淑一脸困惑,惟公也是详细解读,
    “莫要以为大綦心向咱们,他们分明是两边下注,而东丹能输的实在有限,便是东丹输得干干净净,对于大綦只不过是聊胜于无的收获,真正能满足大綦野心的只能是咱们大肇,以如今局面,咱们不能露出底子,更不能驳了大綦的脸面,则无论如何都是要贷一笔款子的,只是咱们拿捏好程度,又能将天眷公主的心思捋顺了,如此咱们才能放开手脚,只需盯着东丹即可!便是大晟,好似调如蜜的交情,若非这笔进项满足了龙氏的贪念,咱们也不能不提防着!”
    惟公仔细的说道,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盟好,都是恨不得把咱们吃的干干净净的豺狼虎豹罢了!世衡,你如今已经在这浊流中,好好把握稳当了!切不可以为人人都把家国一体放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