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伙人垄断了大肇整个对外的私酒买卖?
实在是匪夷所思。
这里面是多么大的利润,他们都是私下大概算过的,只说北路这两京两府都已经是千万之巨的利益,若是整个大肇都是在这伙人掌握之中,那里面的财富简直不敢估量。
“参四叔,此言当真?”
便是视金钱如粪土,听得此言也是觉得眩目,芦颂更是觉得不可思议,急忙问道。
面对这个未来的仝家乘龙快婿,参不烦也当做自家人一般,
“你们这些孩子总是走在正道上,哪里知道阴沟里能藏着多少宝贝!”
参不烦并非故作深沉,随着他把这盖子揭开来,众人才知晓他们还是天真了。
“所谓暴利之所在,并非是一本万利的营生,那些营生所有人都眼红,等到心都被迷住了,那就摁不住握刀的手了。真正的大生意要么是薄利多销的长久买卖,可这就是要能耐住性子慢慢苦熬了,其中多少坎坷或者大势变幻也能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如此便是垄断于无形的生意,所有人都以为如此繁复的营生,操作起来必然麻烦,更何况投入巨大,产出曲折,而且必然是有权有势者已经都涌进去占尽了好处,哪里还容得下其他人,更觉得官家朝廷也必然将这等生意紧密盯着,但凡风吹草动,便是抄没家财为人做嫁衣的下场。”
又一盏冷酒入腹,继续说,
“能这么想的其实也是极聪明的了,若非咱们解除了这伙人也想不到有人能把生意做到这种地步,到比咱们想的还长远,还细致,还隐蔽。”
仝家如何做生意,宗淑他们几个都是了然于胸了,其余几个也都没把心思放在这上面。外人多以为仝家不过是好勇斗狠的寻常海客,哪里知道仝家如今最大的收益便是迎来送往的平安钱以及放贷的银钱,即便是四海之内没有海贼,海商的生意也扛不够海上的飓风以及暗礁、险滩,这还不涉及许多邦国国策变化以及港口衙门的腐败昏聩,便是经历了这些还有行情变化和货款回收的难以预测,因此这些年仝家已经将积累的财富都化作了许多贷记凭信,而兑现不存在能不能的问题,只是看对方的骨头熬不熬得住。
如此生意据说就是出自仝二叔与参不烦之手,也正因为如此,此人出现在这里,才让仝维惊讶,毕竟能让此人顾不得坐镇家中,监督抵挡所运营的事情着实不多。
“你们也都不是腐儒武痴,该是知道‘斗纽’之道吧?”
莫说才议论过此事的几人,便是雷厉、源净也都清楚,毕竟谁都是有些产业的,像他们这些有正途在外的,家中行当中除了田宅,也或多或少通过几个合股来操持。
“一桩生意,五人合股便是斗纽,咱们若是把这五人视作一股,再叠加一层呢,若是层层叠加呢?这算什么?”
“这,这不就乱了吗?”
智全宝家里也是做生意的,略加思索便摇了摇头,
“第一层之间还算知根知底,越往上面越是疏远,如此谁能放心本钱的安全,再者如此经营,只怕便是自家人和自家人争斗起来,也分不清谁是谁了。”
“你所得第二种情形最易解决,如果每个人只出钱,不插手生意,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都听上面统一指挥,不就没了这等短处?”
智全宝先是哑然,然后还是摇头,
“参四叔,莫说小辈驳您颜面,便是仝家与我师叔家合股做生意,除非是我师叔或者三郎做主,便是天大的买卖我也不敢投钱下去,生意便是生意,银钱面前都是都是生人,哪个愿意只出钱却不问去处的?便是见得分红利润,只要是包住不本金,岂不是担惊受怕,若是能包住本金,哪个还能白分钱出来不成?”
“照啊,你是说到了点子上,当初咱们掰扯这个私酒买卖也是这么想,如今虽然还没探到底,却也知晓不知是哪个天纵奇才竟能把这买卖如此牢牢抓在一处。”
他也不故作深沉,便展开来说,
“如果都是真金白银的拿进来那真是儿戏之作了,这伙人精妙之处便是有力出力,有钱的使钱。咱们曾经向其中的纲首套过话,这厮也讲了个话本,比如说一个衙内要来参一脚进去,咱们便拿芦郎作比较,芦郎若只是在家里不得宠的衙内,便是能参与进来,也非五万贯本钱不可,若是芦郎有朝一日做了官,若是当了一方父母官,这本钱便退给他一万贯,而分红不变,若是自家买卖经过他的地界,则高低也有些照顾。”
“天长日久,芦郎步步高升,若是入了三司管了些实务,则本钱再退一万贯,分红依旧不变,朝廷有关消息及时通报出来便可;有朝一日,芦郎外放路司做了转运,那便是本钱全部退回,分红还翻上一番,其中关照自然不在话下,便是有些阻碍也帮衬发落干净;若是芦郎一飞冲天入了中枢作相公,则不谈什么分红了,便是找芦郎族内至亲拿着干股,分红更是翻上几番,直至芦郎告老还乡,这才按着芦郎为相多少年来回购干股,试想芦郎这样的官人动不动心?”
几人闻听此言,酒盏到口都顾不得喝了,只是反复琢磨这里面的门道,越想越觉得一股寒意直冲头顶,即便是炎炎夏日也不由得让人心寒。
“这么说,这伙人便是如此让这应天府的官员也入局了吧?!”
宗淑这才明白栾大判这些人与贼人之间,还有与本地豪门之间,以及与东京朝堂上的显贵们为何是这等若即若离的关系。
风鸣也是一点就透,
“怪不得这些人都是各说各话,看似行动严丝合缝,彼此间又绝无直接瓜葛!”
智全宝则是站起身来回走动,半晌才说话,
“若真是如此,这丹阳城里只怕是敌是友不到关键时刻,我们根本无从查起!”
“怎会是无从查起,”
源净是直来直去的脾气,
“便从这私酒案查起,把这些人一锅端了,那不就顺藤摸瓜把所有人查出来了?”
“时间!”
柳瑒说道,
“哪里有时间能把这事情查清楚了?这伙人随时都会再下手,可如此大案,岂是能轻易有个了结的?”
“何止是时间!这等牵动全国的大案,便是中枢相公们也是无能为力,除非是天家亲自主持,可是如今局面,谁还能顾得上此事?!”
芦颂摇了摇头补充道。
“那怎么办?岂不是坐以待毙?”
源净不耐烦了,没好气的说道。
倒是一直没有说话的三娘,莞尔一笑,却也没出声。
只是这便让三郎都看在眼里,看着三娘这番模样,便出口相询,
“三娘,可是有了什么好主意?”
“我哪里有什么主意,便是带着耳朵听大家的。”
“三娘,咱们这里面没个谁高谁低的,所谓集思广益,你有什么话直管说,看哪个敢小觑了你!”
雷厉和和气气的说话,来为三娘打气。
“那我便说两句,只是我见识少,大伙儿可别笑话我。”
“哪个敢笑话你,还不怕被。。。”
眼看柳瑒口无遮拦,智全宝一把搂住他,
“能笑话三娘的也就是你小子,我先把你搂住了,待会儿一把丢你下泥塘子里!”
二人趁势打闹一起,倒是把方才的沉闷局面搅动的活跃起来。
三娘也不着急,等众人都将沉闷之气挥远了才开口道,
“小妹便说说我的想法,其实这等事确实匪夷所思,也是十分棘手,而之所以棘手那便是说句不中听的,那就是真把这桩事情当成咱们自己要解决的事务了。小妹我是刺奸中人,整日里不是盘算外面人,就是寻觅谁在盘算咱们,真若是发现了惊天逆案,该当如何?那不成还自己单枪匹马的赴死不成?”
她看出来诸人是当局者迷,如今已经拿话点拨开了,
“凡是有急有缓,做事当知进退,若是做官咱们总也讲究个上下有别,县令便是操县令的心,若是他操起了相公的心,那相公该当如何?相公若是不安其位,天子又当如何?天下又当如何?”
“那咱们就这么隔岸观火了?”
“六师兄这话就说岔了,”
三娘驳了智全宝的意思,继续说道,
“咱们如今明面身份是经抚司和应天府的官差,而整个丹南官场都将咱们视作承公心腹。就好比咱们乔装打扮,你真面目是谁不重要,别人眼里你是谁才是关键,若是咱们还把自己当做与此毫无关联之人,只怕这辈子也与官身无缘了。”
三郎点了点头,接过了三娘的话,
“诸位兄长,即便三娘这会儿不说这话,我只怕也要说起这番话来,而且这话更是不好入耳了。”
智全宝等人,包括仝家人也都有些不明就里,却不能无视宗淑的意思。
“既然仝四哥与参四叔也在此,便把这话一起说开了,”
三郎示意叫彰小乙几个也过来,无关紧要的都退得更远了。
这时候三郎才继续说道,
“咱们能聚在一起说话,便都是自己人,有些话我虽然年纪还小,却也妄言之,若是得罪了哪位,三郎先告罪了。”
大伙儿都是盘腿坐在芦席、蒲团上,故而三郎跪坐行礼,其余人也都正襟危坐起来,身边人也忙将他扶起,只管让他直言。
“那我便说说我的意思,如今局面比咱们初来时更复杂了,本以为只是外患,却又牵连出来内忧来。但所谓众志成城水火不侵,咱们彼此间腹心相照不必多言,然而如今这局面里已经不光是咱们自己了,也不只是靠胸贴肉的行走江湖了。所以我先说个前提,若是弟兄中不愿意与朝廷,与官府扯上关系的,这便说出来,咱们也好调整安排,不至于彼此尴尬。”
这话其实是说给仝家人听得,虽然参不烦把许多事情说的很透彻,其实到现在都没交底,三娘与三郎其实就是一唱一和,不能任由这老贼一上来便掌握了主动,让所有人跟着他的思路走,其实是越走越偏了。
这时候最尴尬的便是仝维、仝商了,其实他二人也察觉了参不烦的小心思,但此老儿毕竟是家里的长辈,虽然是他们父辈的老弟兄,但是小辈儿可不能把他们几个当手下,但是三郎把这话撂到这里了,以他们对于宗氏上下的了解,里面绝无可以模糊过去的可能。
毕竟看似温润如玉的宗放,若是把这等话拿了出来,直率的或敌或友,混沌的那便是死路一条了。虽然三郎不至于此,但是此子极肖其父,绝不是好糊弄的主。
因此尴尬归尴尬,仝维、仝商没有一丝犹豫,急忙开口,
“生于天地,成长如此哪个能说不曾受了朝廷恩泽,不盼着碰到太平时节,更何况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咱们家虽然也算殷实,还能盼着子孙后代都在海上漂着?便是我们兄弟实话说来,江湖也好,四海也罢,不过是没奈何的退路罢了,谁还不想着脚踏实地在大陆上踩着?”
参不烦虽然掩饰不住一丝恼怒,却也还是笑呵呵的说道,
“咱都是大半个身子埋在土里了,如何不想着落个圆满的下场,跟着郎君们沾沾福气也是好的。”
“那关于私酒这事上,家里面怎么说?”
“家里面说了,在这件事上没有仝家,只听宗家安排!”
“家里长辈言重了,但是我还是没大没小的要说一句,尽快和家里面说一声,这件事就此打住,揭过这篇便要帮衬咱们当铁钩子去钩人了。”
“今日就安排,之前这买卖落得好处,咱也尽快拢成账簿交出来!”
“大可不必,生意归生意,这都是该拿的,也不必担心留下隐患,这件事但凡能做主的都是经天纬地的人物,岂能涸泽而渔?”
三郎侃侃而谈,年幼的他倒是有了几分老谋深算的样子。
“既然大伙儿都愿意以后能走在日头下面,那后面就把这正途规矩咱们也论一论,”
三郎揭过这篇,继续说道,只是这番话比刚才那番话更让人不安起来,一众年长者都看着三郎,到让参不烦感受到了昔日他们这些老兄弟围绕着仝霁云的情形,也是最年轻的仝霁云带领他们成为了一方豪杰,而这眼前的少年还比当年仝霁云年纪更轻,所谋更大。
“秉文师兄,这事情咱们是议过的,便由你来说给大伙儿!”
三郎常记得父亲教诲,决断唯当一人而定,谋算不可贪他人之功,所谓权威是建立在最基层,由下而上来稳固的,因此同僚手足只能以恩义相结,宽厚为先。虽然先有此念,再行此道,颇有些权术之谋,但是有道而无术者,君子也,人敬而澹远,有术而无道者,小人也,人佞而怀忿,明道而怀术,圣人也,人畏而贞爱之。
芦颂先是一愣,然后才缓缓开口,
“我与三郎、清鹏议过此事,也是我几日心下不安地方,本来以为只是自己庸人自扰之,岂料我们三人谈及此事,原来都是有此疑虑,便是咱们如今已经或高或低都顶了个官帽子,但是如何才能戴的正,行的稳也该大伙都来议议,拿个统一的方略,毕竟咱们可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芦颂说的隐晦,因此倒有几个人觉得不明所以了。
还是三郎把话接了过来,
“秉文师兄的意思是,咱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里面的咱们除了在座的弟兄们,还应该有哪些人?是否该有个远近亲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