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物学的角度看,人类并不处于食物链的顶端。直立行走的代价很大,虽然增加了动物们难以想象的智力,但整体上的生理素质却落后了一大截。
同大多数大型动物比较,人类的肌肉力量比不上同样体重的黑熊,人类的爆发力比不上同样体长的猎豹,人类的忍耐力也不如大部分的食草动物,一点外伤就能让一个人失去行动能力。
不仅如此,那些和人类共生的细菌,无法依靠单一的饮食,来合成足够全面的营养物质,所以人类必须杂食。否则的话,营养不良就会找上你,然后让你在漫长的虚弱和痛苦中,迎接死亡。
人类一直都不算是强者,从数万年前,现代智人的祖先诞生的那一刻开始,人类就不算是强者。
李文嘉待在自己的房车里思考了一夜,他不知道自己所守护的人们,到底该何去何从。原本他以为的人类的敌人,会来自海的对面,现在看来根本不是。
人类一直在追求超我,他们会幻想一个超越自身的自己,随后将它作为目标,不断地提升自己,最终达成那个可能的结局。
现实就是那样。
人类为了规避自身的缺陷,亲手制造出了一个,各方面都远超自身的怪物。那个怪物其实非常通俗,它的名字叫做“文明”。
文明的敌人,来自文明。
人类的敌人,正是人类自己。
这几个月以来,李文嘉一直在与人们的敌人战斗,他感觉不到快乐。诚然,是有一句“与人斗,其乐无穷”的话,但这句话显然是有它的局限性的。
乐趣来自于人,而非怪物。怪物只能带来恐惧,越是了解它们,越是害怕。
事实上,支撑着他的,一直是那个信念,那个以强护弱的一腔热血。
艰难险阻打败不了勇者,但跟着勇者助威的人,他们该怎么办呢?
屠龙勇士终成恶龙,当他自己成为恶龙的那一天,还会有人为他喝彩吗?
侠士身怀绝技,当力量超出人们的控制的时候,他还能成为万众敬仰的英雄吗?
在某一时刻,李文嘉感觉自己很孤独。
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个了解他的人。他歇斯底里的翻开一个铁皮盒子,从里面拿出那颗洞穿自己战友脑干的弹头,将它攥在自己手心里。
死亡给予了每个人最后的安宁,但死亡给予了每个活人无尽的痛苦。
他没有留下任何遗言,甚至也没有遗书,李文嘉不知道他有没有做好准备。也许是不想给远征队的医生们出难题,也许是想给自己留个体面。总之,那个叫做李邱诺的家伙,用自己的配枪,对准了自己的脑袋。
说起来,这家伙想要开枪,还是挺费劲的。
护士在半夜的时候,刚给他来了一支马非和一支苯二氮卓。按理说,他应该是安静地睡到第二天早上。
他那时只剩下了一只手臂,手掌上只有两根手指。
李文嘉想象着那个混蛋是如何抵抗着睡意,用自己不太顺手的那只手臂,从床头柜上的背包里掏东西的样子——就挺像他上次受伤的样子。
“噗嗤~”
李文嘉憋了个笑声出来。
远征队的其他人,大抵也和他差不多。悲伤到极致的人,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做出什么都是可能的。这无需指责,只需要去感受。
当然,死个人在远征队再正常不过了,大多数幸存者都能很好地管住自己。有的麻木的家伙,他们甚至自嘲说:哪怕现在自己亲妈死在面前,他们都不会掉一滴眼泪。
李文嘉用的力气大了点,当他终于控制住自己的手时,那颗子弹已经被捏成了一张饼。老式的手枪弹还是太软了,毕竟那是用珍贵的有色金属打造的。
考虑到这颗弹头是兄弟的遗物,李文嘉决定将它重铸回原样。他从床上爬起来,看了一眼车厢壁上挂着的电子表。
现在已经是上午十一点,抓紧一些的话,他或许还能赶得上今天的午饭。
他下意识地想要拿上床底下的头盔,但床下只是空无一物。他这才想起,他昨晚和老马聊完后,就把外骨骼还给勤务部了。
防护服也没有多的,他昨天刚错过补给。
他拉开车窗盖板,隧道里灯火通明,几个熟悉的陌生人搬着箱子,正有说有笑地沿着人行道步行。
李文嘉套上一件尼龙马甲,穿过房车上的隔离间,对着隧道内的空气深吸了一口。蘑菇木的烟灰混合着挥发性的机油,一下子把他的喉咙呛住了。
抛开那些不健康的混合物,空气中还有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夹杂一些辣味和一些甜味,这是放射性尘埃的味道,他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品尝了。
远征队里已经没有几个幸存者,和他一样无防护呼吸空气了。当然,也许只有他,是完全免疫这种辐射的。另外几个现在患上了严重的放射性肺病,他们的名字很快就会写在老马的那张名单上。
李文嘉对自己的身体有过猜测,但那些猜测都是表象。他对谁都没提及那支药剂,这个秘密大概永远也不会展露出来。
他沿着隧道一路向北,走到车队的尽头,随后扣响了一辆多功能卡车的舱门。这里有远征队的移动工厂,很多沿途回收的原料,都在这里汇聚。
受限于能源和材料,这里并不会量产各式装备。换句话说,这里只能临时顶一顶用,造一点常用的替换零件和消耗品。当然也可以熔铸金属,不过这种级别的能量消耗,通常不是一般人能用得起的。
不过现在嘛,远征队里每个人都差不多。
“想改成什么样子?”
“加点料,换成狗牌吧。”
十分钟后,一块闪着黄橙色金属光泽的狗牌,从窗口里递出来。上面刻着它的原主人的名字,以及一串编号。
“李邱诺,a1379。原来他是第二批志愿者。”
李文嘉将狗牌放回自己的房车,随后马不停蹄地前往物资领取点。他刚刚才想起,自己怕是没法登上补给车了。在他踏出房车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被指挥平台的人工智能,列上了核沾染名录。
如果他现在就想回到车上,那他就得去一号医疗车执行消毒程序。
那套消毒程序起码要浪费一吨净化水,以及长达七十二小时的观察期。
在那之前,李文嘉只能依靠应急干粮过活,而且没办法洗澡。
不过,现在形势发生了变化,至少人工智能不会再来管他吃喝的事,隔壁就是鼠村大食堂,也许可以去试试烤肉了?
人民军队不会白拿群众一针一线,李文嘉再一次找上了鼠村酋长。
“烤肉?不不不,那是宴会,我们平常不吃肉。好吧,还是瞒不过你。那确实不是宴会,不过也没太差,族人的注意力需要转移不是吗?当时我们还真以为小八不会回来了。”
“好吧,听说你打弹弓的技术不错?”李文嘉很快就从吃不到烤肉的失落中恢复过来,他又开始考虑起那条打击带。
“要出去练练吗?如果打到野味的话,我们再开一场宴会也是可以的。而且还可以送你一套衣服,不过你那套盔甲去哪儿了?”
“什么时候?”
“最好是早晨,其次是现在!”
长骨没有过多废话,他吹了个口哨,立马就有一个穿着粗制毛皮大衣的人,带着他的武器工具以及一个年轻人,靠了过来。
皮衣人将武器分门别类摆在长骨身前,出乎意料,这些武器的做工相当精良。
长骨从里面挑了两把长矛、一把猎刀和一张长弓,他没有拿上他的绝活,显然那玩意儿对接下来的工作帮助不大。他挑完后,就对着李文嘉做了个邀请的姿势,示意他也选几样装备。
李文嘉轻车熟路,再简陋的武器他都用过。他选了两把一臂长的弯刀,刀刃的质感,似乎是某种动物的骨骼。
“品位不错。那是翼爪龙的趾甲。我们从北边带回来的。还有我叫碎星。”皮衣人将剩下的武器收起,随后把一个植物纤维编织的口袋递给年轻人。
“我们去哪儿?”
李文嘉将两把刀绑在自己腰间,随口问道。
“北边我们去不了。东边现在盘踞了一大群突变体。西边可以碰碰运气。不过不能越过雷池。”碎星回答。
“我们可以先去爬山,然后到废城里看看,城市里有地道可以通到雷池里,我们可以在那里比赛打靶。”长骨回答。
说话间,几人被长骨带领着,穿过黑黢黢的维修通道,来到了一扇铁门前。
“这个原本是我们唯一的南出口,以后我们就不走这里了。”
铁门外,是一条被清理过的小道,两侧是堆成小山的积雪。从雪堆上探出头,远处的群山上空,数不清的小黑点若隐若现。
碎星站在雪堆上感受了一下空气,朝着长骨比划了一个手势。
“他说今晚有风,但不会下雪。他以前在气象站工作。”长骨介绍道。
“准确率有多高?”
“几乎没准过。现在的气候完全变了,经验也不好使。”
长骨走在前,李文嘉跟在长骨后面,碎星吊在队伍末尾。几人沿着小道走上大路,在路边深一脚浅一脚爬行了一段,随后穿过公路,四肢并用,爬上山坡。
山上本来有环山公路,但现在已经被积雪掩埋,基本看不出形状了。
李文嘉踩在厚厚的积雪中,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他的身体在本能地增加产热功率,但他其实并不怕冷。他从背囊里取出一块压缩干粮,用巨大的握力将它捏碎,随后一点一点地倒在嘴里。过度的颤抖,使他感觉到了一点饥饿。
“你吃的是那个合成粮吧?真亏你吃得下去。要我说,那玩意儿就得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跟以前不一样了,它现在味道变好了,你们要尝尝吗?”
几人全都摇了摇头,他们在最落魄的时候,都被那东西折磨过。这里没人会觉得那东西好吃,它再改良也没用。
他们的运气不太好,直到天色见黑,他们也没有找到动物们的踪迹,只能沿着小路继续向西,走到了城市的边缘。
李文嘉这才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铁路线上,这条小路正是铁轨旁的车道。
一张钢质的广告牌挂在半空中,核爆冲击波没能把它刮下来。它上面用白色油漆写着一行大字:“万州欢迎您。”
城市里的建筑几乎都塌了,几个大坑擦除了城市的大部分面积。坑洞已经被江水填满,那些辐射大概是被流水冲走了,这里已然冰封,雪白的积雪掩盖了全部的真相。
“跟着我,别走错了,这边有不少地雷。”
李文嘉一开始还不知道那些防御者,为何要在城里布置地雷,直到他被一座血肉组成的墙挡住,他才明白过来。
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冲击,发疯的突变体,对阵发疯的军队。
他认识这支军队的番号,那应该是掩护撤退的二线部队。当时他们应该是最先撤离的一批,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们留在了原地。
现在知道了,原来如此。
几人来到一个地下商业街,这里封冻着不少早已去世的伤员。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也有一些军人。无一例外的,全部是失血过多。
全部都是大面积创伤,巨大的伤口,深可见骨。有很多人都是缺胳膊断腿,医疗崩溃以后,他们甚至得不到干净的绷带。
李文嘉跟着长骨,跨过一具具冰冻尸体。地面上有些打滑,满地的鲜血已经凝结成冰。
“很遗憾,我们没有人手收敛他们。他们都被冻住了。现在的天气你也知道,冰块就跟混凝土一样结实。”
长骨站在一扇半开着的防火门前,朝着遍布走廊的遗体鞠了一躬。
李文嘉很想对他们说一句“你们的牺牲是有意义的”,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一声叹息。事实上,他们的牺牲毫无意义,他们没能保护住任何人,包括他们自己。
这是弱者的悲哀,这是弱小的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