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五)
作者:全世界就我没有猫   我,穿书反派,温柔师尊请留步最新章节     
    “人”群中央,竖着一口大熔炉,“人”群最前沿,跪着一排三魂七魄俱全的小鬼,这一只只小鬼,原先大抵也是生活在榷场内、攒功德等待投胎的人魂罢了,不知犯了何事,才被阴差缉拿至此,当众惩处。
    大熔炉翻滚的“岩浆”,并不是烧红的铁水,而是融化掉的魂魄。
    是的,“火树银花”的原料,就是这些犯了事的人魂。
    梅时雨看到,负责熔炼魂魄的那只鬼差从一排“罪人”中随便抓了一只魂魄出来,将其三魂七魄生生撕裂,就好比把活人生生撕成肉条,分别投入那口大熔炉里。
    顿时,伴随着升腾半空的冲天火焰,魂魄发出哭天喊地的凄厉叫声,其痛苦程度可想而知!
    他的惨叫声越大,火焰就烧得越旺,围观群众越是狂欢,很快,他的惨叫就被一浪高过一浪的喝彩掩盖掉了。
    魂魄是最脆弱的东西,三魂七魄本为一体,即便受到重创也不会轻易散开,只会一损俱损。若是被外力恶意撕开,比千刀万剐、种种人间极刑还要恐怖,魂与魄离分的痛苦非常人可以承受。
    通常情况下,魂魄撕裂之后,就只有魂飞魄散、死路一条,而且,大多都是活活疼死的——受不了生不如死的折磨,自己选择消散与了断,一了,百了。
    梅时雨眼睁睁看着一批人魂如此凄惨地死去,方才所见那一簇又一簇的盛大烟火登时在他脑海中化作一片猩红。
    这还不够,阴差们杀完“罪人”,还嫌熔炉内的魂火烧得不够旺盛,紧接着,他们就把魔爪伸向了围得水泄不通的众多看客!
    阴差随便从“人群”中抓了只魂魄出来,粗暴地扯成碎片,扔进那口大熔炉里,专门另有一个鬼差在煽风点火,把熔炉烧得通红。
    在这之后,便有人从炉子里舀出一勺魂魄融化后状若岩浆的粘稠液体,泼上高空、洒向柳树,一簇盛大的“烟火”照亮榷场半边天……
    也照亮了梅时雨略显苍白的半张脸。
    无辜的魂魄被丢进炉子里,围观之人却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狂热的欢呼声依旧此起彼伏,仿佛着了魔了一样,“热闹”的氛围越来越扭曲邪恶,他们为杀生而狂欢,为同类相残而叫好不断。
    李停云察觉到梅时雨的不安,便把他放了下来,“看到了?就是这样。”
    梅时雨惊疑不定,半边身子都靠在李停云怀里,却没有顾得上这种小节,他是真有几分被这过度狂热、自相残杀的场面震住了,人吃人,鬼杀鬼,这要是放在人间的话,无异于一场“活祭”。
    李停云道:“榷场,本叫‘枉死城’,是为了收容滞留在轮回路上的亡魂所建。虽说后来改叫了‘榷场’,但鬼城就是鬼城,再怎么热闹,烟火气也是冰冷的,这里的‘热闹’,也绝不会是你想看到的那种。”
    “ 梅仙尊,你要是接受不了这里充满残杀与迫害的事实,那么榷场内所有的庙会、灯会、社火,对你来说,都不好看。但是,哪个地方能没有杀戮、没有丑恶?人间不也常常出现‘人相食’的惨象,修仙界难道就没有见不得人的阴沟暗道?”
    “说到底,人间、仙界、地狱,看似有别,实则都套了同一个模子,运行同一套法则。是天堂的地方,同时也是地狱,无论在哪里,都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同类倾轧,鲜血淋漓。想修仙,先做人,人死后,就是鬼,人仙神、鬼魔妖,叫法不同,实际上也都是一样的。”
    “人心本就丑陋,人性本就邪恶,只要人心不变,人性不改,天堂和地狱之间,没有任何区别。”
    梅时雨突然抓紧了李停云的手臂,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眼,与他辩解道:“不,有区别!一定是有区别的,关键在于你怎样看待这个世间。”
    “只要你心中美好,即便看到许多丑恶,也终是向好、向善的,可若你心中丑恶,即便看到再多的美好,也无法扭转你的固执、蛮横、先入为主。”
    “有人经历世间丑恶,仍然能保持心中的美好,有人只是看到世间丑恶的一面,便放弃心中所有的美好,这就是区别!人应该永远活在希望之中,身不能至,心向往之,只要能做到这一点,便可以随遇而安。”
    “真正的强大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不是屠戮无度、杀人如麻。有的人,正是因为内心不够强大,所以才会在与命运的对抗中,选择放纵自己!如果内心足够坚韧,那么无论经历怎样的挫折和溃败,都不会走歪自己的道!”
    李停云听他说罢,低地地笑出了声,“好,说得真好,果然,还得是站着说话才不腰疼。”
    他语气平静道:“梅仙尊,那么请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命运总是不公平的?为什么有的人能见到世间那么多的善,有的人却要经历世间那么多的恶,为什么麻绳专挑细处断,为什么厄运专找苦命人?”
    梅时雨反问:“李停云,你信命吗?!”
    出乎意料地,李停云道:“我信。”
    梅时雨不说话了,俩人此时站立的地方,是在街边一处地摊旁,突然,他注意到耳边悉悉索索的声音,猛地转头——
    守在摊子后面的小贩将将收了瓜子,打着哈哈道:“两位辩得好,辩得妙,辩得呱呱叫!我双方都赞同,双手双脚赞同,不偏向谁,哈哈哈,哈哈哈哈……”
    虽然俩人方才话里一口一个“梅仙尊”,一口一声“李停云”,但对于闹市街头讨生意的小贩来说,这些名字听都没听过,根本不认识哪个是哪个。
    路人吵架,他在围观,仅此而已。
    李停云目光一冷,甫一抬手,就被梅时雨压住了,小贩一看架势不对,连忙收摊子准备逃跑,梅时雨却道:“慢着,你待在这里,我们走就是,挡你生意了,不好意思。”
    小贩眼珠子滴溜一转,不慌不忙地又把摊子摆开了,“嗐,两位高人,你们也别着急走嘛,你们何时挡了我的生意?两位在我这街头小摊前驻足这么久,就是给我最大的面子了!你们要不看看,我这摊子上,你们有什么想要的……”
    李停云问道:“免费送我?”
    小贩咳嗽一声,“小本生意,概不赊账,免费送?想都不要想。”
    李停云道:“不是你自己说,我站在这儿,就是给你面子了吗?请神容易送神难,老子给你这么大脸,你不得送几样东西打发一下?”
    小贩见他还杠上了,脾气一冒头,就道:“我就跟你客套一下,你这人咋就听不懂呢?!送送送,送什么送?我送你个锤子!天底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年轻人不要太嚣张。”
    梅时雨扯着李停云的衣袖,叹道:“人家说得也没错,你干什么抬杠,这不是找茬吗?年轻人,不要太气盛。好了好了,我们到边上坐一坐吧。”
    李停云的确“气盛”,不过被梅时雨顺毛顺得没脾气了,小贩好心地让给他们一条长凳,供他们歇脚,又拿出瓜子来,一边吐皮一边说道:
    “刚才听你们聊什么命啊、运啊的,我也想说一句,其实吧,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信命的,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李停云道了声“闭嘴”,梅时雨却很有兴致道:“那么,在阁下看来,是信命好,还是不信命好?”
    小贩聊道:“说不上来,但我觉得,不信命的人,要不就是骄傲,要不就是单纯,人活得越大,是越信命的。”
    李停云觉得他俩真是无聊极了,瞥见地上躺着一条柳枝,便捡了起来。
    方才那番“火树银花”打落了不少柳叶和枝条,李停云捡到的这一枝,尤其修长秀美,叶子绿油油的,他一片一片全都拔了,自娱自乐……好吧,他更无聊。
    小贩在那头与梅时雨聊得起劲,把自己的老底都刨了出来,说道:“就比如说我吧,我生前嘛,不是什么大人物,就是个小老百姓,有一年呢,皇帝大兴土木,我就被征召做了民夫,去采石场开采石料,突然有一天,发生了一场意外,我就被石头砸扁了,砸死了。”
    “不仅我死了,和我一样在采石场干活的好多人,都死了。但不用说我也知道,皇帝的宫殿肯定还是建成了,皇帝老儿肯定也住进去了。你看,建房子人住不到房子里去,这就是命。皇帝的命,和平民的命,肯定是不一样的。”
    “不仅生前的命不一样,死后的命也不一样。王侯将相、才子佳人死了之后,会有人请道士,大作法事,超度他们的亡魂,只要他们生前没有做造太大的孽,死了之后很快就能投胎,再世为人。”
    “但像我这样,一条贱民之命,死得随随便便,死相还那么难看,灵魂一飘进阴曹地府,就被赶到了枉死城,还得一点一点赚功德,自己‘超度’自己。”
    小贩问道:“这难道不是人各有命吗?”
    梅时雨轻道:“是,你说的是。”
    小贩又道:“皇帝,也有他自个儿的命。据我所知,这位大兴土木的皇帝,龙椅坐得并不安稳,他的命,也挺令人唏嘘。起初……”
    起初,这个皇帝还算是个勤快的君王,国家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
    但是,善始容易,善终太难。
    慢慢地,他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不理朝政,沉湎玩乐,还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后来,有人造他的反,造反的不是别人,是他的亲弟弟,他亲封的王爷。
    可惜啊,这位王爷造反没成功,反倒自己被抄了家。
    有传言说,不是王爷造反,是皇帝疑心病太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当是时,朝野上下人人都觉得,传言应该才是真的,因为自从王爷枉死了之后,皇帝的屠刀就没有停下过,杀了许许多多劝谏的文臣武将。
    朝廷人心惶惶,奸贼当道,一片乌烟瘴气。
    “嘿嘿,要不你先你猜猜,这个皇帝为什么会从明君变成昏君?”
    小贩讲着讲着,突然发问,梅时雨从容道:“红颜祸水。”
    小贩拍了拍手,说道:“没错!没错!你怎么猜得这么准?”
    梅时雨道:“因为历来史书都喜欢这么写,治理江山一般没有女人参与的份,但是天下大乱,往往都会有个祸人败事的女子出来顶罪。”
    小贩笑着说道:“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他继续讲道:“但我所知的这个君主,还是有一点不太一样的。”
    虽然人人都说他是被红颜祸水迷了心,国家治理得乱糟糟的,到处都是兵荒马乱,出现了亡国之音,但是,他最后,是自戕而死的。
    他在叛军攻打皇城的那一天,打开了城门,与叛军首领约定,勿伤百姓,然后,他下了罪己诏,抹脖子自杀,以谢天下。
    小贩说道:“罪己诏上写着,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梅时雨道:“看起来,他好像并不完全是个昏君。”
    小贩道:“是啊,看起来是这样,至于真相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不管其中曲折如何,但他终成亡国之主,这也是命数啊。”
    一直在旁边拔柳树叶子的李停云忽然问道:
    “这是发生在哪一朝、哪一代的事?”
    小贩故作深沉,笑眯眯道:“每一朝,每一代。”
    梅时雨心思一动,觉得他这话说得真是妙啊,一语道尽人间王朝兴衰。
    历代王朝权力更迭,岂不都是这套配置?祸水,昏君,叛贼,江山易主。
    李停云冷声道:“你再装逼一下试试?!”
    梅时雨:“……”
    好吧,那摸着下巴抬头仰望天空的小商贩确实很有装样子的嫌疑。
    小贩摸了摸鼻子,嘿嘿笑道:“其实,我已经是个死了两百近三百年的人了,当年那个王朝国号叫什么、皇姓是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就算在当年,我还活着的时候,也没有记得很清楚啊……”
    两百多年,李停云眉心微动。
    梅时雨问道:“阁下是中原人吗?”
    小贩道:“是啊。”
    梅时雨道:“那我知道了,国号为梁,皇姓为李,李梁王朝。”
    李停云一挑眉,问道:“人间的事,你也知道这么多?”
    梅时雨道:“我第一次下山历练,就是在那个时候,正值新旧王朝交替,人间战火纷飞,人吃人的世道,真的很可怕,所以我印象比较深刻。”
    “我还记得,师尊当时算过一卦,说梁国虽危,但有匡世之主将出,国祚再延两百年,不成问题。但事实证明,师尊这一卦算错了,梁国是被灭了的,至于是被谁灭的,我就不知道了。”
    “师尊说,一定是有人擅动了那位‘匡世之主’的因果和命格,但又说紫薇星的命格,好像不是那么容易变动的,这件事有古怪……哎,具体我也说不清楚,毕竟师尊算卦总是不太准,但他每次都有完美的理由搪塞过去。”
    “师尊总说,卦不算尽,世事无常,易学术数本就不是绝对的,不能全信。”
    李停云“嗯”了一声,重心不在梁国,也不在匡世之主,反而在于梅时雨的看法:“人吃人的世道,你都见过了,还是不相信,人间即地狱?”
    梅时雨见他绕来绕去又绕回去了,便道:“这跟我们刚才争论的不是一回事……不可以一概而论。”
    李停云笑了,不跟他打别,转而对那小贩道:“两百近三百年了,你怎么还在榷场做这糊弄鬼的生意?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赚够功德,早日投胎?”
    小贩心窝子被他戳中了,不悦道:“你们难道不知道,地界每隔四十五年,都要清空一次吗?我能活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在这座榷场里,就没有比我年纪还大的鬼!”
    梅时雨皱眉道:“也就是说,每隔四十五年,你们赚到的所有功德都得清零吗?”
    小贩嗤笑道:“什么呀,不止功德清零,魂儿都一并给人家清理掉啦!这是鬼帝下的令,要拿我们小鬼的命修炼!看见没,不管地上地下,我们这些小民,从来都是被人骑在脖子上抽筋扒皮的命。”
    李停云道:“那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小贩道:“我当然有地方能躲躲了。”
    李停云道:“什么地方?”
    小贩道:“你干嘛这么刨根究底的?查户口啊?”
    梅时雨赶忙挡在两人中间,背后抓住了李停云的手,轻轻捏了捏,面朝小贩微笑道:“不好意思,我们多问了。如你所说,四十五年为期,能在期限内赚足功德赶去投胎也便罢了,若是做不到的话,岂不都要枉死?”
    小贩道:“是啊,这里本就叫枉死城嘛。钱难挣屎难吃,四十五年时间,对于大部分小鬼来说,都是不太够的……”
    怎么说呢,这难度就好比通过勤勤恳恳种地,妄想在寸土寸金的皇城买一套大别院,别说种四十五年的地,就是种上四百五十年,也凑不齐这笔钱!
    因此,每次榷场清空,魂魄基本上都得死绝。
    紧接着,人间就会下来新一批的、任劳任怨的送死鬼。
    为人时风光,死了也不愁投胎;为人时贫贱,死了也不得安生。
    活着什么样,死了还是什么样,这样一看,地狱和人间,还真没有区别。
    梅时雨叹道:“这是酆都鬼帝下的命令吗?他这么做,显然违背了轮回秩序,长此以往下去,迟早会出大问题的!地界震荡,人间、修仙界也一定会被牵连。”
    李停云道:“你想得太远了,咸吃萝卜淡操心。”
    梅时雨:“……”
    “确实得出大问题。”
    小贩插嘴道:“人间王朝暴政,必定有人揭竿而起,地界也是一样,鬼帝定了这么个傻逼的规矩,也肯定会有人不服气,站出来讨公道的。”
    梅时雨道:“那么,对于这样的人,地界又是怎么处置的呢?鬼帝会听取他们的意见,收回成命吗?”
    “哈哈哈,您这可真是说笑了,我猜,您肯定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吧!同样的场面,放在人间,完全就是刁民暴动嘛,皇帝肯定要派人镇压的,起来一批,就杀掉一批,一直有人不服,那就一直杀下去,杀到没有反骨,只有顺民为止。”
    “酆都鬼帝……也是这样以杀止杀、以战止战吗?”
    “是的,请你转过头去看一看吧。”
    梅时雨转头,看到的是街头罚罪的“烟火表演”已经收场,人群散去,只留下尚未冷却的熔炉,魂魄残渣还在发散余热。
    小贩道:“这就是地界处置反骨的办法。”
    梅时雨喃喃道:“撕裂灵魂,熔炼魂火?”
    “没错,”小贩又道:“知道为什么把熔炉设在这里、在这棵柳树底下吗?”
    李停云道:“少卖关子。这棵柳树,什么来历?”
    小贩道:“这个问题你可问对人了,在这座榷场里,除了我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其中渊源,因为……”
    李停云道:“因为就你活得最久!看来这件事情,也得从两三百年前说起了?”
    小贩点头道:“对,没错,但请你不要再打断我的话了,因为接下来我想给你们讲一个精彩的故事!这个故事,要从很多很多年以前,一只飘到地界的孤魂野鬼说起,这只鬼魂,是把各路阴差牙都磕崩了的硬骨头!”
    “我做鬼多年,只见过那么一次大场面,整个地界,就为了抓住这只鬼魂,里里外外全部封锁,就连鬼王和鬼帝都惊动了,一百零八座榷场全都乱成了一锅粥……”
    “咳,先说结果,这只堪比哪吒闹海抽龙筋的反骨仔,到最后还是被抓住了……哎,下场特别惨!三魂七魄全被撕开,撕成了十条啊我的老天爷!那个场面我至今印象深刻,一想起来头皮发麻,浑身都疼!”
    “不行,不行了,我感觉我牙齿都在打颤,讲话都不利索了,我一只鬼,是真的不敢想,要是魂魄被撕成那个样子,得有多么生不如死,真的,生不如死!不如自行消散了的好!可那只鬼,不仅没有消散,他他他,他还……”
    梅时雨似乎被他的情绪感染了,双拳紧握,指甲掐疼了掌心,问道:“他怎么样了,你说啊!”
    李停云听到这里,感觉有点不对劲。
    他好像……吃瓜吃到自己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