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愈发浩大起来,豆大的水珠打在脸上有些疼,豹豹从胸口弹出来,挨了几粒暴击又缩了回去。
公交车终于突破灰蒙蒙的雨雾,慢悠悠地开过来,吱呀一声打开了车门,容纳两个被雨水浸湿的狼狈身影。
痛失两元巨款的祝影坐在后排靠窗的角落,垂眸看着外面随着车子发动而变得模糊的色块。
身边坐下同样湿答答的身影,她也没多在意,毕竟谁也不嫌弃谁。身上全是雨水,和人家浑身干松的人坐在一起可是会讨嫌的。
从某种层面上来说,她还蛮怜惜这家伙的。
本来作为不会说话的哑巴就已经悲惨了,还被家里负责照顾的保姆磋磨,险些被杀人夺命…
现在看来,脑子也不太好使的样子。
明明是打着伞往旁边躲两步的事情,他还真就说什么做什么,收起了雨伞和她站在一起淋雨…带了伞也落得个透心凉的下场。
怀里的豹豹呼吸变得平缓,似乎在公交车的颠簸下被哄睡着了。祝影也打了个哈欠,刚想将脑袋靠在车窗,却感觉到肩头一沉。
公交车的广播播报,还有两站就要到家了。
她拍了拍少年的小臂,没得到任何回应。垂眸去看少年的面孔,才发现是一片红晕,连带着耳尖耳根一片淡粉。上手一摸,温度有些发烫。
虽然说长期被苛待会营养不良免疫力下降…这免疫力是不是有些太弱了?这才小半个小时而已,就烧起来了?
眼见着已经播报自己家门站点的下车语音,祝影直接站起身,让靠在自己肩头的拦路家伙猝不及防趴在座位上。
发烧就发烧,关我什么事。早回家早睡觉,今天下暴雨不用上班。
……
『什么发烧药这么贵,金子做的嘛?』小豹子蹲在桌子上看祝影烧了开水冲药,伸出爪子想要拍拍桌面上玻璃杯,被祝影捏住肉垫拿到一边。
“爪子悠着点,我们家里就只有这么一个杯子了。”她拿筷子搅了搅冲剂,心痛到滴血,端着杯子的指尖都在颤抖。
没有医保生病都生不起,执刑者这工作真是黑奴活。没医保没补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休,节假日也不给发节礼,连养老保险都没有…
啊,执刑者根本活不到中老年,十年就换届死翘翘了,用不到养老保险。
脑子里思考着这些乱七八糟的,祝影端着药汤到沙发前,拍拍昏睡的少年的脸。
“醒醒,吃药了。”
毫无反应,汗湿的发丝粘在脸颊上,苍白中泛着淡粉的面颊没有多少肉,被祝影单只手捏着下颌骨强行掰开。
黑色的眼眸带着失望,蓦然睁开和她对上目光,遗憾地看着那片吐出令人心凉文字的唇瓣。
“醒了?醒了刚好。”祝影松开手,将杯子塞进坐起来的少年手里。棕黑色药液的古怪气味直冲天灵盖,配上某人没有情绪波动的话语,恐怖效果拔群:
“大郎,该喝药了。”
印迟生抱着杯子迟疑了一瞬,还是乖乖仰头咽下了药液。不知道是不是恐惧使然,本就苍白的小脸在喝完药后更是变得煞白起来。
豹豹跳上沙发凑过来,凑近少年的指尖嗅了嗅去,发现事情不太妙。
『这家伙的身上有位面法则的气息,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是这片领地预选的下一任执刑者了…』
『杀了他!』
随着豹豹声音一起发动的是祝影拉弓搭箭的瞄准动作。
白光凝实的箭簇对准了少年的眉心,黑色眼眸中倒映出杀意蓬勃的身影,姿态依旧放松。
他将手中还残余着药根的杯子放在一旁,稍稍凑近了身子抬起头,张嘴咬住箭矢的圆锥形簇头。
和那双愉悦眯起的眼眸对视,祝影沉默了一瞬,轻啧一声,手中的弓箭再度消散化作白光。
以罪恶为本源的武器,杀不了无罪之人。
“你骗人。”
为了适应十年高强度的工作效率,还要考虑到肉身容器对能量的负荷能力。执刑者的选拔标准第一条就是身体健全没有残疾,连近视散光都不可以。
哑巴是做不了的执刑者的,有心理疾病也不可以。
“…我没有。”不知道是不是发烧使然的情绪外露,少年似乎很委屈,伸手拉住她的衣角,对着那一小片布料发泄情绪似的碎碎念:
“他们的颜色都是黑的…被不同形状的黑东西填充肉体,有的是钱币,有的是心脏,还有会移动视线打量的眼睛。”
“我看见它们,会扭曲,缠绕在别人身上,他们就会作出很坏的行为,然后被吞噬,变成非人的模样…”
恶念侵蚀灵魂,灵魂操纵肉体,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暗藏了一份能量惊人的渴欲,只是有人压制了这份恶念,不令自己的成为欲望的奴隶。
除却祝影原主这种带着深重执念死掉后临时被抓上来补岗的,天选的执刑者生来就那个看见人们灵魂深处的恶念杂欲。
少年的眼睛亮得有些惊人,显露出痴迷的光彩来。指尖攀上她的面颊,颤抖着轻触那毫无波澜垂眸直视的眼尾:
“你是不一样的…好白好白,周遭却都是黑暗。明明你也用同样的恶意作为武器,屠杀甚至虐杀了那么多人,却还是一尘不染,一点杂念都看不见…”
“如果有一天要被人杀掉,也合该是这样至高的纯粹的灵魂来亲手了结我,你将送往的地狱便是我的天堂了。”
“你想得美。”祝影拍开他的手,将杯子里的药添了水摇匀,然后捏着印迟生的下巴尽数灌进去:
“要死也得把钱还了再死,我这里不赊账不收冥币。”
“唔唔…”透明的液体从嘴角滑落下来,粗鲁的动作在少年的面颊上留下来红色的指印,换来了愉悦的低笑。
他抬眸仰视着她,指尖抿去唇角的苦涩药液,眼中却是陶醉和痴迷:
“我将一无所有,我的一切都将归属于您。只要我拥有…只要您需要。信徒的肉体乃至灵魂,都带着最崇高的敬意虔诚献上仅有的卑劣信仰。”
……
祝影本来是不想搭理这个神经病的,杀又杀不了,变成处刑人也是好几年以后的事。这人看自己的眼神太狂热,说的话也云里雾里神戳戳的,很难不联想到什么痴汉变态…
奈何印迟生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可可舒芙蕾有些焦了…我再做点别的好了,要不要吃柠檬挞?”手中的托盘刚要向垃圾桶倾斜,上面十字切口的几个小蛋糕就没了踪影。
祝影叼着小蛋糕瘫在柔软的沙发里,面前茶几上是切成小块插了牙签的果盘,每块水果都带有竹签,连扎的步骤都省下了。
小豹子在阳台旁边的猫爬架上缩成一团,懒洋洋地晃悠着尾巴。普通的猫爬架承担不住肥肥豹的体重,这个是用更结实的材料专门定做的,怎么压都压不坏。
如果说一个自由独立的灵魂面对怎样的金钱诱惑都能做到坚定不屈,那可能是金钱的诱惑还不够到位。
反正祝影是成功腐蚀在金钱攻势下了。
要是印迟生感觉被窝太凉太空旷,她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把小豹子洗白白塞他被窝里暖床。
不知道是所图太大所以分外隐忍还是真的别无所求,祝影已经赖在这里大几个月了,眼见着就要过年,也没见这家伙对她提出些什么要求。
啊,也不是没有。偶尔她的工作是对深罪之人的虐杀,工作回来能看见他坐在客厅沙发等她回家。
被要求用还没来得及清理血迹的手钳制脖颈,一点点施加指尖抓握的力气。垂眸看窒息的陶醉红晕攀上少年的面颊,在濒死之际受天道法则制约而被迫松开手,倒一杯水递给他来抑制大口的喘息。
“还请离我近一些…这些脏东西,我来为您清理干净。”
呼吸还没能完全平复下来,他从浴室拿来毛巾沾了水,在她膝前俯首垂眸,细细擦拭指缝间的血迹。
祝影不理解,但是祝影尊重。
谁都有点子奇怪的x癖,喜欢被当作抖艾慕钳制窒息不算什么小众的癖好。反正她一进入工作状态就收不住手,也不介意配合一下金主大人的奇怪癖好。
这个世界总是会有人束缚不住自己内心的恶,只要她任期未尽,就永远会接到这样的单子。一击毙命也好,虐杀也罢,都是属于这个身躯的工作。
代行神旨,以恶制恶。
猫爬架上晒太阳的豹豹甩了甩尾巴,看着站在门口整装待发的宿主,突然明白了这个惩罚世界的意义。
宿主给天道设计下套,带领位面角色斩杀了位面衍生的天道,不论结果前因如何,本质上都是性质恶劣的一场位面反叛。
所以不论抽象位面被要求走剧情还是这个位面给天道打工,其核心目的都是为了让宿主认识到一件事情:
身处于位面之中,天道的意志是不可违背的。
上面不见得不清楚抽象位面吞噬宿主化作能量的事情,不然也不会将之列为危险程度最高的惩罚位面。
只是上面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不落人口实的处理手段…来让那些令人头疼的刺头分子合法消失。
给了那么丰厚的奖励,与其说是补偿,倒不如说是封口费。
只是没想到宿主会抓住位面的核心漏洞,直接将这件事捅开上报。如今在封锁记忆的情况下还安排了这样的位面,如果不是暗箱操作,很难说服自己是巧合呢。
叛逃被通缉会很麻烦,自家宿主又很怕麻烦…好像除了往上爬成为制定规则的管理层就没有别的道路可选了。
小豹子翻了个身,露出柔软的肚皮,伸爪拍开祝影伸来的手背。
『要工作就赶紧去嘛,走之前还要过来挨打?』
“呜呜呜被打了…”她抬手擦拭自己眼角不存在的眼泪,趁小豹子心软犹豫的那一瞬狠狠揉了两把肚皮,然后躲开拍过来的爪子飞快跑开:
“哎嘿嘿被打了,爽了!”
白发的身影眨眼间就跑出了视线范围,大门打开又关上,只来得及看见那匆忙迈出的半截小腿。
豹豹却因为动作幅度过大而没能稳住身形,肚皮一翻从猫爬架上滚了下来。
虽然失去了记忆,这个神经病一样的德行非但一点没变,反而比寻常更癫了呢。
小豹子喵喵咧咧地甩甩脑袋,吭哧吭哧重新往架子上爬。将这一茬也记在沉甸甸的记仇小本本上,等着这个位面结束后和恢复的记忆的宿主一起算账。
玄关处的少年侧目看了眼阳台上重新盘成一团眯起眼睛的肥肥豹,回忆着那人与猫儿好像存在语言交流的互动,目光带上了几分探究。
黑黑白白乱七八糟掺在一起的神奇生命,和神明大不相同却有着某种无法被感知探究的联系…想吃。
正在往数据库小本本上记仇的小豹子本能地抖了抖打了个寒颤,睁开眼看来看去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自己心里毛毛的。
今天下了丝线般的小雨,空气中带着一丝尘土被湿润的气息。她带了伞却没打开,任由雨水打湿额前的发,哼着不着调子的小曲,转身踏进红砖水泥堆砌的破旧小巷。
今天要拜访一位大善人,资助儿童的、在网上美名一片的“大善人”。
距离深罪之人越近,那些罪证的声音就越来越清晰,争先恐后地涌进她的感知中。男孩的、女孩的声音,或哭或叫,或崩溃或冷静的:
“募捐的筹款?我们根本没见过。他说钱在他办公室里,想要钱的就跟他去办公室里拿…嗤,就算饿死,也不会有人敢去的。”
“她才十三!那个死胖子的年纪都能做她爸了!这个人渣就把她推出去陪酒陪…”
“他说只要去说点好听的,唱个歌倒个酒,把赞助人哄高兴了就能拿到钱。大家就能有新的袄子穿…小花的袄子只剩个皮儿了,我、我…”
“跑,能跑哪儿去?去告,谁会信?他可是人人赞颂的大善人,电视台都来采访的,和局子里也有人,我们坐在大街上喊?”
穿过破败阴暗的小巷,寻到富丽堂皇的酒店包厢,敲响隔音的木门,看见骂骂咧咧的肥胖身影,还有透过门缝看见双人大床上的、衣衫凌乱的两个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