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树含烟,清川带雾,苏州城这两日下起连绵小雨,始终是朦胧一片,更显娇柔婉约。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飞檐弄瓦,一墙粉黛,好似千百般柔情,最终都付与风月。
沈潇然执伞立在船头,身后层碧色,圈圈漾涟漪。
小船渐行渐远,朝远山而行,山巅冬雪未融,颇有云日明松雪,溪山进晚风的意境。
然而他并没有心思细赏春景,他直直地望着远方,手中攥着一张便笺,上边写着烟雨寺三个字。
他总算找到母亲的下落,据可靠线报,母亲是在烟雨寺中落发为尼。
原来母亲一直离自己这么近,他原先也曾去过烟雨寺,许是母亲故意躲着自己,不愿相见,所以无功而返。
今日无论如何,他也要见母亲一面,哪怕远远地看一眼。
只要母亲安然无恙,还在……人世,他便别无所求。
沈潇然指尖颤抖,内心既期待又害怕,生怕刚刚燃起的希望,再一次破灭。
站在甲板上的夜阑,眸光复杂地看着沈潇然。一路走来,主子不停地展开又合上便笺,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烟雨寺。
主子此时此刻的心情,怕是无人能够感同身受。
“船家,麻烦再快些!”夜阑冲船夫催促道。
“得嘞!”船夫身材瘦小,动作却很是麻利,执起船桨,激起涟漪,急速前行。
半个时辰后,停船靠岸。
沈潇然率先下船,向山而行。
夜阑也跟着下船,瞧四周并没有别的船只,他脚步一顿。
待沈潇然走远后,转身冲船夫道:“船家,等我们下山再走。”
“你们今日还要返程?”船夫略显迟疑,“只是……”
“银子不会少你的。”夜阑丢给船夫一锭银子,“你在此处等我们,我愿再付三倍船费。”
船夫美滋滋地收下银子,瞧着沈潇然主仆二人远去的身影,嘴角的笑意逐渐消失。
烟雨寺坐落在山顶,山路蜿蜒盘绕,怪石参差,溪流纵横,时而有河流奔涌挡住前路。
沈潇然踩着湿滑的独木桥过河,翻过一座山峰,远远可见重叠的庙宇禅房坐落在山间,青砖黄瓦从繁茂的树丛钻出,指引着香客前行的方向。
山风浩荡,松柏婆娑。
沈潇然翻山越岭,总算来到烟雨寺门前。
寺庙环境幽静,钟声悠扬,净化人心。
烟雨寺是尼姑庵,外来男子不便入内,沈潇然说明来意后,便在门外等候。
一炷香的功夫。
寺门缓缓打开,一位慈眉善目的女住持走出,缓缓开口。
“阿弥陀佛,施主,十年前确实有一位俗名为金诗若的女子,在本寺落发为尼,法号为若空。”
沈潇然心中蓦然一紧,“后来呢?”
“说来话长,还是让故人来说吧。”女住持双手合十,示意沈潇然去寺外西侧的小院。
故人?!难道是母亲?
沈潇然的心狂跳不止,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里碰撞,不禁方寸大乱。
他脚下生风,快步来到西侧小院。
“吱呀”一声推开院门。
院子很小,绿蔓爬上斑驳的瓦砾,地上的青瓦裂开细小的纹路,一株菩提静立小院一隅。
这难道是母亲所住的院子?
沈潇然抬脚走进院子,心中一片酸楚,看来母亲过得甚是清苦。
他举目四望,这才看到被树木掩映的石桌旁,站着一位头戴僧帽,身穿青灰僧袍的师太。
沈潇然看着师太的背影,有些不知所措,双手不知该放在何处,脑海中好似一团乱麻。
原本只抱三分希望,没想到却真能见到母亲。
他努了努嘴,终于喊出那句陌生的称谓,“母亲……”
师太身子一僵,缓缓转过身来。
她的眉眼温和,皱纹眼角爬上,她的脸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沈潇然瞬间僵在原地,这张面孔并不是自己思念已久的母亲。
他的手忽的一松,原本紧攥着的便笺随风飘落,被风吹远,染上尘埃。
“你是谁……”
师太眸中含泪,上前几步,“大公子!我是乔阿娘,你不记得老奴了?”
“乔阿娘……”沈潇然打量着她的样貌,猛然想起,乔阿娘是母亲的陪嫁婢子。
“你为何会在这里?”
“当年夫人离开沈家,是老奴一直陪在夫人身边。”乔阿娘泪眼婆娑,“夫人落发出家,老奴也随夫人一同入了佛门。”
沈潇然重新燃起希望,接连问道:“我母亲呢?她在何处?”
乔阿娘面露难色,“夫人特让老奴来劝大公子,夫人不愿见你,公子别再寻她了,还是回吧。”
沈潇然悲喜交加,“我娘还活着,我娘没有死?”
乔阿娘连连点头,“夫人的身子骨很是硬朗……”
“她为何不愿见我?我可是她的孩子,她当真这般狠心?”沈潇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乔阿娘劝道:“夫人有自己的苦衷,她入佛门多年,早已不理红尘俗事,公子还是别再来扰夫人清净了。这对夫人也没有好处,反而影响修行。”
“扰她清净?”
沈潇然嘴角扬起一抹苦笑,“既然不想要我这个儿子,当初又为何把我带到这世上?你们一个个的都有苦衷,可有想过我心里有多苦?”
沈潇然的心像是被一把钝刀残忍割开,悲痛从伤口流出,化成一滩死水。
乔阿娘被问得哑口无言,于是从袖中掏出信笺递给沈潇然,“老奴笨嘴拙舌的,也说不明白。夫人特意给公子写了一封信,公子看完后自然会明白的。”
沈潇然双手颤抖着展开信笺,这娟秀的字迹是母亲的没错,看这墨迹应该是这几日刚写下的。
“潇郎,展信悦。
原谅母亲当年的一走了之,过去种种,母亲早已忘却,前尘往事,不想再提。
孰是孰非,既往不咎。
母亲愿你肩负起沈家嫡子的使命,
光耀门楣,发扬光大。
父慈子孝,是为娘的祝愿。
封侯拜相,是为娘的期许。
勿被执念,困顿一生。
临书仓促,不尽欲言。
春寒料峭,善自珍重。”
沈潇然敛敛眸子,失望地垂下头。
他的喉间涌上一抹苦涩,却不觉得悲,他忽然体会到掉进冰窖里,从头到脚的寒冷和麻木。
“是我不该来。”他自嘲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