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半年再见到老程，靳川却微微皱眉。
    面前的老程棕色毛衣下配着衬衣，白色的绒裤穿搭十分休闲，可白了一半的头发和慢吞吞的步伐让他不复往日的精神。
    他站在门口扶着门框，笑容却比往日里温和真诚了更多。
    程母和他擦肩而过，欲言又止却不知从何开口，被小姨推了一把两人只好先进去了。
    程瑜的眼里已经蓄起来泪花，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她快步上前，扶住了老爸的另一边胳膊，带着哭腔问道。
    “爸，怎么忽然这样……明明打电话的时候还好好的呀？你这头发怎么一下子白了这么多呀？”
    老程摩挲着女儿的手释然一笑，提了提精气神骤然开口。
    “哈哈小瑜你看爸爸这不是好着呢嘛？”
    靳川发现他的语速语气恢复了正常，和前几次见面的时候没什么区别，好像又成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帅老头。
    但程瑜却再也憋不住了，埋在老爸怀里痛哭出声。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这是强打着精神。
    而程瑜更是自责的不行，想到老爸最近的电话里都是这种声音，她偏偏听不出来。
    如果她不要那么听话，打一个视频过来，没准就能早点发现早点回来陪着了。
    面对看上去疾病缠身的老爸，程瑜心里哪怕有再多的不理解，此刻也纷纷让路，她的心里填满了自责与心疼。
    老程轻轻拍着女儿的肩膀安慰，身子却忍不住靠向门框，他看上去是强撑着身子扶住女儿。
    靳川看到这里也顾不得让他们父女悲伤了，牵着小家伙走过去。
    “糖糖，你牵着姐姐进去。”
    小胖团此刻无疑是懵懂的，因为她是第一次见这个爷爷，也感受不来这么短时间内爷爷的精气神变化。
    她只是对姐姐有点心疼，她都从来没见过姐姐哭的这么厉害呢。
    她皱着好看的小眉头，拽了拽姐姐的衣襟，仰着小脸蛋说道。
    “姐姐你轻点点哭呀~”
    老程这个时候也开口了，只不过他此时的语气慢吞吞的。
    “小瑜，你先跟孩子进去吧。”
    程瑜不是很放心，也很舍不得，吸着鼻子央求道。
    “我跟靳川一起扶着你吧爸。”
    “爸爸没多大的事，小病，等会儿爸爸再找你昂，乖，带孩子进去吧。”
    老程像小时候一样摸了摸女儿的头顶。
    程瑜的心里五味杂陈，却不得不听话的牵着小家伙的手走进客厅。
    她一步三回头，看见老爸在靳川的搀扶下去了书房。
    明明去年还是那么硬朗的人啊！怎么一下子就成这样了？
    自责与恐惧几乎占据了她的全部，程瑜忍不住身子一软，坐在了地上。
    程瑜感觉自己不孝到了极点，明明有那么多的机会能回来看看老爸，可她却纠结着心中的那点不理解迟迟不肯动身。
    她又哭了起来，牵着小家伙的手也捂向了脸颊。
    小胖团有点手足无措，她不理解姐姐怎么哭的更厉害了，只能努力张开手臂将姐姐抱住。
    用自己的小脸蛋蹭着姐姐的头发。
    一遍一遍的安慰着。
    “姐姐轻点哭哦~轻点点哭……”
    程母和小姨目光复杂的走了过来，合力将程瑜架到了沙发上，两人也没说什么安慰的话，一遍遍抚摸着程瑜的肩头让她发泄。
    小胖团趴在程瑜姐姐的腿上，歪着小脑袋从手臂缝隙观察，看不到姐姐脸上的表情，她没有什么办法。
    只好把自己的小脸蛋贴在姐姐的大腿上，小手轻轻的拍着，安慰着。
    另一边的书房，靳川将老程扶着沙发上坐好，看着老程喟然长叹一声犹豫的样子，他主动开口问道。
    “有什么事您说吧，您叫我来肯定是相信我，您就说吧。”
    “唉，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小川啊，你觉得我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嘛？”
    说话间老程抬头看向靳川，可不等靳川回答他又摆了摆手。
    “算了算了，和你一比我这个父亲当的真不称职。小瑜从生下来，我就没怎么陪她玩过，那时候我还经常和你阿姨吵架，给她的伤害也不小。”
    老程仰着身子枕在沙发上，陷入了回忆中。
    “等她大了点吧，我就没怎么着过家，那时候我不喜欢回家，一回家就要面对你阿姨的质问，我烦……”
    “后来小瑜要上大学了，我就和你阿姨离婚了。离婚后我就彻底待在这边了，几乎没去过魔都，我给小瑜打电话一直是不视频的，说真的我愧疚我不怎么敢面对她，你懂这种感受不小川？”
    “唉……”
    老程再次叹息一声，靳川却觉得他还在铺垫什么，其实比之大部分家庭，程瑜的生活足够优渥甚至是一些人梦寐以求的了。
    而程瑜的父母虽然感情不合，但对程瑜还是上心的，并没有扔下钱让她自生自灭。
    果不其然，沉默良久的老程又开口了。
    “我……我其实还有一个孩子，是个儿子，今年十一岁了，十岁，还不到十一岁呢。”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向了靳川，好像是在观察靳川的反应。
    不过靳川只是稍显意外，因为算算日期，这个孩子也就是程瑜上大学前后出生的。
    那个时候正处于老程夫妇的感情破裂期，说不上谁对谁错。
    而且以靳川的身份，也没有资格评判。
    老程看了一小会又开口了，看上去对靳川的表现还算满意，他一边说一边掀开衣服。
    “我动了个手术，摘了一颗肾。”
    靳川看到了他肋骨下的刀口，刀口上新长出来的肉还泛着粉色。
    “您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不准备移植一颗嘛再？”
    老程这个身家的人，一颗适配的肾源应该不成问题才对，靳川疑惑间。
    老程已经放下了衣服，摇着头说道。
    “两个月前动的手术，不过我目前的身体，不适合移植了。人的身体，可以说是世间最精密的仪器，如果说哪里坏了，也不仅仅坏那么一处的，我这么说你能理解不？”
    靳川点了点头。
    确实，由一种病灶引起的其他并发症并不少见，移植老程估计早就考虑过，若是可行应该也不会有这会儿的惆怅了。
    “医生说啊，我如果精细点活，估计还能有个一二十年，三十年也问题不大。
    但如果再像以前那般，撑死了就四五年。而且啊，另外一颗肾其实也不怎么健康。”
    人体内的两颗肾脏，说的是有一颗是备用的，但其实并不是如同汽车备胎那般放置不用，等一颗出事了它补上的道理。
    靳川现在也完全理解了老程的处境。
    肾主精，他如果想活的久一点，就得放下工作好好调养了，再像以前没日没夜的工作，喝酒应酬，剩下的这颗肾脏也保不住他多久。
    所以他今天的意思是……
    靳川一面等着他继续说，一面在心里琢磨着。
    “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我其实已经想明白了，多大的家业也没有身体健康重要，可完全舍弃不管去吧，又好像有点亏的慌。”
    老程说到这里，还自己把自己逗笑了，他一边说着想明白了，一边说着放不下，矛盾的很。
    靳川已经渐渐能感受到他的意思了，但多少是有点不情愿的。
    两人沉默了半晌，老程话锋一转又问道。
    “对了，你和小瑜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定日子了没？”
    “还得个两三年吧，我们说好等着家里建好了完婚。”靳川实话实说，确实他俩想等着山庄建好了再说。
    “婚礼可以等着，结婚证现在就能领呗？你说对吧？”
    老程几乎意有所指的开口，让靳川不知道如何拒绝。
    下一刻，老程仿佛聚起来一丝精神，他坐直身体拍了拍靳川的肩膀。
    “我觉得这样挺好啊，你俩反正情投意合，早点领证也是好事，我也放心能把公司交给你们。”
    靳川眨了眨眼睛没说话，仿佛在思考他的建议。
    实际上心里别提多抗拒了，老程现在的样子就是前车之鉴，劳累半辈子，亏了身体愧了家庭，偏偏这番基业还不能轻易舍弃。
    说心里话，靳川对自己目前的状态挺满意。
    小公司慢慢发展不缺钱，手底下也有人干活，一步一个脚印。
    他能有大量的时间陪着小家伙长大，等小家伙长大了，这些家业也够她败了。
    “你看你还愁起来了，小川啊不是叔叔说你，你正年轻呢正是大展身手的时候，你有能力也有手腕，趁着年轻多给孩子打下点家业不好嘛？”
    看得出靳川不太感冒，老程顿了顿又说道。
    “就算不谈理想！那你说我把公司交给小瑜，小瑜有这个能力守住不？她能对付的了那些个老油条老混子？这个时候你不帮小瑜谁帮她？说到底这些最后还不是你们小两口的？我老了我又带不走。”
    靳川苦笑一声，老程对他的心理拿捏的太准了。
    程瑜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大半辈子的家业打水漂的，她顶不住最后自己还是得上。
    现在说到明面上虽然也有威胁的意思，但也算的老程坦率一回了。
    而且老程找上他估计也是看重了自己佛系的一面，因为他不止程瑜一个孩子，他还有一个儿子呢。
    想到这里，靳川忽然感觉以前和老程的交心之言就像一个陷阱，他是不是那时候就知道自己身体不行。
    然后找接班人呢？
    找一个像自己一样，不醉心权势的？
    靳川沉思了半晌，老程又开口了。
    他拍着靳川的肩膀。
    “你是个聪明人，我也不瞒着你，家里的产业等我百年之后，你和小瑜拿七成，剩下的三成让那个臭小子自己守去。”
    “你别怪叔叔偏心，你们小两口劳心又劳力到最后还得分出去三成。
    你也是做父亲的你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情，手心手背都是肉啊，何况我现在能拿得出手能留给你们的，也只有这个了啊！”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靳川真没法拒绝。
    其实在从商的路上，老程可以说是扶着他走的那个人了，不提程瑜拉过去的资源。
    单单和老程交流中带给他的启示和经验，就足以省却他三五年的摸爬滚打。
    两世为人他确实有一些胆魄和见识，但这不足以抹平他和那些商海浮沉大半辈子的老狐狸之间的差距。
    自从和程瑜绑在一条船上，程瑜或明或暗不知道拉了多少资源帮助糖果发展。
    这些如果没有老程的默许和支持，怕是调动不了一点。
    想到这里，靳川忽然就释怀了，也是时候到自己回报的时候了。
    仔细想想，他和老程的这种关系算是难得。
    没有几个一心托孤的人能碰上自己这么个女儿奴，只想着陪孩子的人。
    这偌大的家业谁能忍得住贪心？
    靳川忽然觉得自己有点高尚起来了。
    靳川一笑老程就知道妥了，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不知道靳川所想为何，但他确实只有靳川一个人可以相信了。
    靳川不知道的是，这些年糖果里面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人，这些人一面是女儿拉过去给糖果提供的技术支持，一面也是他试探检测靳川的眼线。
    好家伙一年到头公司待不了两三个月！整天跟在闺女屁股后面转来转去。
    公司还能稳扎稳打不断发展的，他真的是没见过。
    他能想到的就只有靳川手腕惊人，知人善用，别的他想不出来。
    而且从他和小瑜的电话里得知，靳川这小子哪怕发展公司也是为了给闺女服务的，什么动画片公司，玩具工厂，连他喵的给山区捐赠做慈善也打的女儿的名头！
    初听这些他是不怎么相信的不理解的，但时间长了，和靳川的接触多了。
    他发现这小子就是那种没女儿不行，有女儿万岁的人。
    也恰因如此，考察了这些年下来，他才放心能退居二线。
    不会落得一个家里姐弟争夺家产，外面还群狼环伺的局面。
    “小川啊，咱俩就这么说定了啊，我也知道你不怎么爱上班，其实公司里我的人还是有几个拿得出手的，你只需要给咱们稳住大局就行，相信以你的手腕不成问题。”
    老程说话间笑容更多了。
    “然后呢，这些事先不要和小瑜还有你阿姨她们说，咱爷俩自个清楚就行。”
    靳川点着头无奈的笑着，此时他唯有答应别无他法。
    老程却不放心的又交代起来。
    “我说的是我还有一个儿子的事，先不能给小瑜说。”
    靳川沉默着，他反而觉得老程的顾虑不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