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奔如雷,洒了血的泥地被踏的飞溅,疾驰而过,就是一道血路。
王彦章放声狞笑,手中铁枪左右挥舞,锋锐的枪尖上,早已聚了一层淡淡的蓝色罡风,每一划过胡骑的胸口,对方都霎时甲破而骨碎。
但也就是如此,密密麻麻的羽箭,几乎是向着他一个人飞射而来。王彦章虽将枪风在左右挥的密不透风,但仍有一波又一波的箭矢飞来,丁丁点点的敲在他的两层重甲上。
不过也就仅限如此了,胡骑手持的骑弓,弓力远远比不上步弓,想要撕破这六百骑的重甲,几乎是异想天开。故大半出营接战的胡骑都是被一边倒的屠杀,这些重骑突入阵中,犹如秋风扫落叶,直逼漠北营门而去。
这些汴梁禁军出身的龙骧军,本就是擅长骑战的骁卒,虽说骑术或比不上这些草原上的胡骑,但战术早已是历经过百战的精锐,此时并不需人指挥,就是绕过壕沟,朝着另一方营门撞去。
他们的任务,本就不是夺营。重骑比不得轻骑,若是一个不慎落入壕沟中,几乎没有再脱身的机会,他们的优势,是能对这些甲胄并不精良的胡骑形成压倒之势,以严防胡骑骚扰身后的重甲步卒。
但厮杀至此,每个龙骧军卒的重甲之上,已满满的都是血迹,从山口奔袭下来,再冲杀了这么两刻钟,人马都已是气喘吁吁,健壮的战马都不住得打着长长的鼻息,开始发出嘶鸣,速度也缓缓减慢下来。
被这些重甲骑兵一直按着摩擦的胡骑,此时终于喘过气来,从营中翻卷而出,都尽力射出了一波箭矢,而后催着马速呼喊着涌上,这个时候,多方危急,耶律阿保机又尚在营中,漠北军护主心切,只想拼着人多的优势,一口气将王彦章以下的所有重甲骑卒彻底淹没。
从天空俯视而下,就能看见以龙骧军为中心的整个圆圈外,乌泱泱的全是漠北胡骑,这些胡骑虽然毫无章法、亦无什么阵型,但都只是癫狂的朝着这圆形冲撞而去!
只是须臾间,不少重甲骑兵就被撞下马去,或被骨朵敲击,或被马蹄践踏,霎时就淹没在了人堆之中。
但就在此时,厚重的甲叶碰撞声,开始随风鼓荡而来。
“隆隆隆……”
定霸都的重甲营,共计两千人,但仅有三百最高壮的力士,持有“共长七尺,刃长三尺,柄长四尺”的陌刀,余者皆配圆盾,负弓弩、持长矛。
这会,从山口列阵而下,每行两百余步,就止步整队,维持阵型。故等到重甲骑兵大杀四方、又陷入苦战之后,才堪堪抵达战场。
“射!”
有主将挥出了令旗。
顷刻,密密的弩箭就从阵中直射而出,瞬间将最外围的一圈胡骑射翻大部。
直到此时,遏制住了重甲骑兵势头的胡骑们,才又开始头皮发麻起来,而后在渠帅恶狠狠的喝斥下,分几面游射、侵扰这定霸都的重甲营。
但这些不痛不痒的箭矢射在身上,重甲营的主将连脸色都没变,依然只是沉着的挥下令旗。
“隆隆隆……”
盾缝间,密密的长矛猬集成一排排,只是缓慢而又一往无前的继续向前碾压着,所过之处,胡骑纷纷避让,压根不敢正面相抗。只能缀在其后、左右两侧,期能牵扯住他们。
直到最后,眼见只有数百步就能与重甲骑兵汇合,主将便猛地大喝一声。
“出阵!”
霎时间,盾阵向左右分列,正与重甲骑兵厮杀的无数胡骑猛地一回头,骤然目眦欲裂。
阵中,虎背熊腰的三百步卒手持陌刀重步而出,比人还长的刀刃斜举在夜色之中,闪烁着噬人的寒光。
血腥的战场正中,王彦章透过憧憧人影,一眼就见到了这一场面,便猛地以内力大声发笑。
“定霸都的兄弟,且让俺老王瞧瞧你们的本事!”
“那你就瞧着吧。”
重甲营主将哈哈发笑,继而重重挥下令旗。
所有陌刀力士一声怒吼,疾步冲出,直奔撞入战场。这三百重甲、重刃的力士甫一撞进来,恰如一面刀盾,滚滚向前,瞬间撕裂了胡骑的重围,乍然间,人喊马嘶的声音,响彻整个战场。
好似仅在呼吸之间,这陌刀队所过之处,尽是破胆的胡骑,拍马就避。
陷入人堆泥潭的龙骧军,便瞬间脱困,勉力提起了马速,重新撕开了一道口子,继而猛地偏转一百八十度,再次向着漠北军碾压而去。
只这一下,在骑步配合中,驰至营外的大部胡骑就被分割成了几个小块。敢战者已然脱离了渠帅的指挥,不敢战者,则是拼命逃回大营,更有甚者,则是犹如胆裂一般,不分南北的遁入荒野之中。
不管怎么说,北面的战况,已非漠北的优势。
重甲步卒继续上前,开始攻击北面寨门。
寨墙上的漠北兵卒,只是咬着牙,拼命也似的射出箭矢,这回是步弓,杀伤力显著提升,但效果很有限,几乎不能对定霸都形成什么压制。
而因为一直是在打攻城仗,漠北军从没考虑过自己会有野战都没来得及打,就落得只能守营的地步,更是连滚石、金汁等物全无准备。遂有人大声喊着,要让大王抓紧补充守军过来,调派火油等等送来!
但南面传来的厮杀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此方漠北守卒便只能红着眼,期待自家大王能够尽快杀退南营之敌,而调兵来击退这些宛如铁罐头也似的重甲兵。
这些守卒尤还在祈祷,南面大营中,突然就响起了震天的呼喊声。
“大王!!!”
每个漠北兵卒,乃至急得火上浇油的渠帅、将领,都只是一怔,射箭的动作下意识缓了下来,呆愣的回头望去。
大营中,那座最高的望楼,就在火光之下,无数人的注视中,轰然爆出了一阵烟雾,而后以极大的一道响声,轰隆倒塌。
一杆血淋淋的马槊,泛着寒光,直直的从烟雾中撕裂而出,砸落到了大营中的某处。
但没有人去管这杆什么马槊,密密麻麻的人影都是蜂拥朝那望楼的废墟涌去,人人口呼着“大王”,原本已稍显的有序的各部防御,都瞬间陷入慌乱之中。
反观南面的溃卒浪潮后,几是在同时间,就爆发出了一阵巨大的欢呼声!
无数渠帅面色惨白,都只是惊惶的四下而顾。
漠北军足有两万众,扑入渔阳的有大半人,这营中的上万守卒本可依托营寨自保,以待渔阳城中的友军回返,合力击败来犯之敌。但就在这么一瞬间,犹还残忍、矫健的漠北军,突然就被抽去了斗志。
所有人都看见了,整个草原的可汗、大王,死了……
望楼都塌了……
城南,义昌军溃卒们,忽然就觉阻力变小了。
惶惶的漠北军,开始一波一波的向东边突围。纵使有各部的可汗现身镇压,都遏制不住这个势头,直至最后,整个大营中的人,都开始争夺坐骑,趋马奔向东边。
南面、北面、西面,尽是南人的厮杀声,唯有东边,突出去尚还能去到辽东,而绕回草原。
……
战场之上,萧砚推开面甲,虚掩着眸子,看向漠北人逃窜的方向。
而后,他对其一指,对左右吩咐。
“趁势追杀二十里。切记,不可逼得过狠,以防止杂胡反噬。
“天一亮,即刻回转。”
两名背负认旗的主将大声应命,而后各自提点部下,分成两面,开始向东衔尾追杀。
悠长的号角声,便一遍接着一遍响起,反复高昂,只是远远传至整个战场。
渔阳城内外,所有人都是一怔。
战场的厮杀汉,马上就能从这一号角声分辨出来,城外有一方人马获胜了。
渔阳城中的某个角落里。
元行钦遍身是血,只是领着残存的几个亲兵,将刘守光护在最后面,他们瞪大了眼睛,却是一声都不敢吭。
外间,遍地废墟的死尸中,尽是搜捕他们的义昌军兵卒。
……
南城,刘守文紧紧掖着披风,只是仰天不断祈祷。
千万要是耶律阿保机胜了,漠北若胜,他还可委曲求全,保下权势,若是幽州来人胜了,那就只能在城中等死了。
……
北城,节度使衙署。
正诛灭最后一名卢龙军守卒的漠北渠帅闻声一愣,茫然的回头。
自家大王,这是打胜了谁?
……
所有人,都揪心起来,盼望着是几方的人获胜。
西面的大道上,一支支未着甲的步卒正急速行军。
大阵中,一面“萧”字大纛随着夜风飞舞,只是发出卷动的声音。
大纛下,上官云阙急得满头大汗,跑腿上前。
“我说姑奶奶,咱们再赶,总也要省点力气。所有的坐骑都被萧郎调走了,咱们就两条腿,这般着急赶到渔阳城下,万一竭力了,有个什么差池,岂不是都无力接战?”
姬如雪却只是咬着唇埋头大步向前,她的额前也已渗出了汗,速度却并不慢,直到最后,才回头冷冷道:“他说了,天亮前,我们必须赶到。若前面打胜了,我们拖了后腿,岂不是功亏一篑!”
“哎哟,那也不需要这么急。”上官云阙捏着指尖给自己擦汗,一边嘀咕道:“不保存实力,万一前线败了……我看你就是急着去见他,也不知急个什么……”
恰在这时,一道鹰唳,于天空中响起。
下一刻,隐隐的号角声,即从东面传来。
所有人都是面色一喜,而后纷纷不可置信的翘首望向渔阳的方向。
“胜了!胜了!?”
骤然,嗡嗡的嘈杂声便在队伍中传来传去。
“义昌军两万众,漠北军两万众,军使不过只领了五千人,竟就真的胜了!?”
“漠北杂胡,终于没胆再祸害俺们燕地。直娘贼,一路过来看见的惨状,真是恨不得将刘守文千刀万剐!”
直至最后,所有声音都汇成了一句话。
“加快脚步!与军使合兵!”
大队大队的步卒瞬间充满了干劲,疲惫的状态也一扫而空,连步子都迈的更大起来。
最前头,姬如雪只是仰头望着那只海东青。
轻轻舒了一口气。
…………
漠北大营,大半的寨墙好似都被摧成了废墟,尚来不及逃走的漠北兵卒早已被驱杀到了一处,由人看守关押起来。
至于接近六千的义昌军溃卒,亦是分成六个部分,由定霸都几营人马看守。
事实上,起初的义昌军溃卒起码都有接近万人,被萧砚领着三千轻骑一波冲垮,在途中逃散的、冲击漠北大营死去的,就达三四千之众,急速消耗下,只剩下了这么些人。
与此同时,漫山遍野的还到处是溃卒在不分方向的遁逃,萧砚手头却已经没有兵力去抓他们回来,只能暂且任之。
除却去追杀漠北人一千余骑卒,剩下的大部分轻骑都被遣派到了渔阳城的四面,不时吹号敲鼓,以让城中的三方势力不敢轻举妄动。
浴血厮杀到最后的重甲步骑,则留在营中恢复体力,休养伤口。
此时,萧砚派田道成去召集来的燕地百姓,也便有了用武之地,负责辅助定霸都的兵卒,看守规模庞大的义昌军以及漠北军俘虏。好在这些俘虏大多都已被杀破了胆,暂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火光之中,萧砚策马入了大营。
周遭的定霸都甲卒,无不敬仰,纷纷叉手行礼。
从幽州杀到水、再从水杀到渔阳,一战以五千破四万,这个逢战必亲身上阵的俊朗青年,早已让他们不敢轻视。
彪悍的战绩、大胆的战术,不由让主将乃至普通士卒,都对他心下叹服。
“禀军使,望楼废墟中,未曾寻到耶律阿保机的尸体,不过……”
有军官捧着一面手帕,近身前来。
萧砚略显好奇,将之接过。
手帕中,包裹着一只断指。断指上,尚还戴着一枚血红色的玉扳指。
“末将不知此物为何,但依照漠北俘虏所言,这玩意应为耶律阿保机平时所戴之玉扳指。”
这军官分析道:“末将猜测,方才军使那一击,必然是伤到了耶律阿保机的手,以致手指脱落。其生死暂且不知,但人势必已被漠北残部带着遁逃。不过,这断指却并未被其左右人来得及拾起。”
萧砚轻轻取下那枚血玉扳指,沉吟了下,对着火光看了看。
诡异的红光,便在光线中忽闪起来。
“这是漠北大萨满的小玩意,很重要。”他着重的强调了下,而后笑了笑,询问道:“幸苦了,想要什么赏赐?”
军官先是一愣,而后有些受宠若惊,挠了挠脑袋:“末将不求别的,只求军使今后,再带着末将冲杀一番。今日之快意,胜过末将十数年的厮杀!”
萧砚淡淡一笑,从马背上取下自己的唐刀,赠与这军官。
“我没资格将你的官阶上提,此物是我私人佩刀,今日便送给你。不过,我并不希望你能用此去快意厮杀……
“来日方长,望君能以此刃,与我一起,结束这天地不宁的乱世。
“如此,才方为大丈夫。”
这下,不管是这军官,亦或者是围在左右的兵卒将领,都是一愣,大愣之后,还是怔怔。
夸口的话听多了,甚至是在每次领赏前,也要听上官来一遍虚假的前程大饼。
早就听腻了。
但唯有现在,眼前这青年统帅的话,才尤显得可贵、真实。
那军官热泪盈眶,擦拭着满手的污血,双手接过那柄唐刀。
“在下余仲,必为军使肝脑涂地!”
什么他娘的刘家,老早就被抛到脑后去了。
他娘的,老子眼里只有萧军使!
左右皆是惊羡,咂嘴不已。
“不急。”
萧砚哈哈一笑,回身指向渔阳,“大丈夫生于世,何愁无功耶?”
“入城之后,只要不祸害百姓、不枉杀人命,卢龙军的老底,我分文不取,尽皆赏于诸位!”
众将纷纷大喜,下马大拜。
“末将等,必为军使肝脑涂地!”
远处,厮杀到现在的王彦章匆匆过来,瞳孔微微一缩。
他周遭跟了几个龙骧军的将领,这会脸色都有些复杂。
说穿了,他们都是大梁的人,是该替朱温盯着萧砚的。但豪气之下,却也难免对眼前这人心生钦佩。遂各自转头四望,装作没看到眼前情形。
王彦章脸色一板,回头扫视着几人的神情。
他现在是萧砚的家将,可以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且这一路来,已是对这个小白脸大大的服气,虽说萧砚或许有些什么私心,但也只管没看见!
“军使,末将幸不辱命!”
他近身喜滋滋道:“定霸都的这重甲真是好用,这番是让末将杀过瘾了。可惜未曾活捉到耶律阿保机,甚是遗憾。”
旁的重甲骑士或许早已累的直不起腰来,偏他依然是生龙活虎,神采奕奕,似还能上场厮杀三百个回合。
萧砚爽声一笑,道:“你着手安排,将义昌军俘虏打散,暂且选取三千可战之兵,整编为营。”
“末将领命。”
王彦章也不多问,只是正色应命,急转而去。
……
一切暂时都安排妥当,萧砚便趋马来到山坡上。
此时,天边已有亮色。
俯视而下,可达数里的渔阳战场上,尽数是硝烟缭绕,遍地都是死尸。
渔阳城中,更是一片死寂。
西边,大队大队的步卒终于抵达。
姬如雪清冷俏丽的脸庞上,已有些风尘仆仆。
旁边,上官云阙喜声一指:“看,萧郎。”
少女便仰头望去。
太阳的光芒,从东面洒下来,那山头上勒马矗立的身影,完全被光芒笼罩。阳光落在他身上,绽放出了万千华光。
少女先是怔怔,而后,眸子里露出了神往的光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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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西侧,大队大队的骑卒不断向东疾驰。
但恰在水河岸,所有人都猛然勒停马速。
整个天地之下,便响起了无数战马嘶鸣的声音,尤显得杀气阵阵。
大纛下,述里朵的美眸轻轻虚掩起。
在她身前,世里奇香如临大敌,指挥着左右亲卫,持盾护卫。
视线尽头,只有一面大旗随风舞动。
旗下,一方小桌,盛于平地之中。
桌前,一人影静坐,怡然独酌。
水河面,一条小船静静随着河水上下起伏。
“王后,恐怕有诈。”
世里奇香左右环顾,面露警惕。
“闪开。”
述里朵轻轻蹙眉,挥退左右的亲卫,“遣使渡河,询问其意。”
下一刻,自知有罪的遥辇弟弟便仗着肉身强悍,淌水强渡。
须臾,他慌乱的奔了回来。
“王后、王后……”
“慌什么,噤声!”世里奇香唯恐其扰乱军心,立马喝止。
遥辇弟弟却难掩慌乱,俯身近前,双手递去一方木盒。
述里朵面色平静,随手接过。
霎时,她指尖一颤,而后立马掩上盒盖,唯恐他人看见。
而后,她眉间一抹惊色瞬间隐去,进而沉声询问:“其所谓何意!?”
“他、他……”
遥辇弟弟结结巴巴,一张丑脸上尽是难堪之色。
“请王后单身赴宴。
“好好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