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一,距离迁都还有六天。
自古以来,名将有好下场的少之又少,而且往往还是成反比关系,战功越大下场越惨。譬如兵仙韩信,杀神白起,平定七国之乱的周亚夫,至少是从皇甫嵩这个节点往回看,几乎没有善终的。
也许“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才是名将最好的归宿。
皇甫嵩很早就有“阵前亡”的觉悟,只是生而为人,哪个不希望能够寿终正寝,子孙绵长呢。
卫青作为汉武帝的忠犬勉勉强强能称得上得以善终,也就是仅仅没有被刀斧加身,能病死家中而已,一场巫蛊之祸的无妄之灾,他的后人仍被满门抄斩。
皇甫嵩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与其做皇帝的忠犬,不如做朝廷的刀。前者忠于一人,后者忠于朝廷,无论掌权的是哪个皇帝,还是权臣,甚至是乱臣贼子都无所谓。
这才是一把好刀的觉悟。
其实皇甫嵩的这种认知是很高级的,如果再升华一些,一支只忠于政府的军队,比忠于某个人要强得太多。
这是他笃信的信条,他也是这么教导麾下的,不要忠于他,要忠于朝廷。这是他的立身之道,也是这支军队的存身之本。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都是很职业的军人,超越了这個时代一小步的存在。
历史证明,皇甫嵩这条路走对了。在原有的时空,董卓被吕布杀死后,皇甫嵩奉诏攻入郿坞,杀了董卓老小,后来即便李傕、郭氾反攻倒算,攻入长安,皇甫嵩仍身居高位,最终寿终正寝,朝廷赠以骠骑将军印绶。
即便到了唐代,颜真卿向唐德宗建议,追封古代名将六十四人,并为他们设庙享奠,当中就包括“太尉槐里侯皇甫嵩”。及至宋朝为古代名将设庙,七十二位名将中亦包括皇甫嵩。在北宋年间成书的《十七史百将传》及明代成书的《广名将传》中,皇甫嵩亦位列其中。
可谓是生前得以善终,死后还能名留青史,永享血食。
所以皇甫嵩接到命其火速回京上任太尉,不得延误的诏书后,没有片刻的犹豫,从腰间解开印绶,交给宣读诏书的董越。
事态向着原本的历史轨迹在发展,只是稍稍有那么一点点的偏差,原本的是历史上,他是回京上任城门校尉一职。这一次,因为刘协的干扰,伍琼没有头铁被杀,那个职位自然也没有空出来,而是将黄琬空出来的太尉一职当做了钓饵。
皇甫嵩自然不在乎是城门校尉,还是太尉,他知道这都是幌子而已。即便如此,仍旧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诏书,一言不发,潇洒的转身离开大帐。
同在帐内的其他诸将,面面相觑,连忙起身追了出来。
皇甫嵩对跟出来的人怒道:“昔日老夫是如何教你们的?”
众将低头默不作声,中郎将徐荣胸膛剧烈起伏,随后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遵命!”
其他诸将也都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同徐荣一般。
皇甫嵩五十多岁的人了,身材魁梧,头发早已花白,但双目仍旧炯炯有神,扫视诸将一圈,颇为自豪地仰天大笑,抱拳还之一礼道:“感念诸位将士与老夫同生共死,后会有期!”
言罢,在诸将的目送下,头也不回,龙行虎步地离开营寨,在董越随行的二百骑兵护送下,先回潼关城内取一些个人物品后,然后再火速回雒阳。
董越随即在大帐内召开会议,将营中高层将领聚集于大帐之内。看着一个个目光黯淡的将领,董越轻咳了一声言道:“皇甫将军这是回雒阳担任太尉去了,是高升。”
帐内诸将没有人接话,仍然看着董越,从他们眼神中能看出来,他们并不认为那是高升。
董越觉得气氛有些诡异,与西凉兵营内的感觉截然不同,总觉得这些人要哗变杀了自己,想着之前分兵一百去华阴县开杨彪的棺,这又派了两百骑兵押送皇甫嵩回雒阳,自己手里留的兵太少了,一旦闹事,如何能弹压下去?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好歹也算得上真正的将领,气势这一块可不能丢了,不然日后更难统御这支部队。
“诸位,此行我带了两百袋铜钱,犒赏大军!”
众将只是拱手道谢,情绪并没有变得热烈。
董越握着刀柄的手握得更紧,扬起下巴,恶狠狠看着众人。
“怎么,你们要抗旨吗?”
徐荣跨出一步,躬身拱手道:“将军,您无须如此,只要有朝廷诏书,这支大军必奉命行事。”
其他诸将也同样拱手抱拳,接着帐内诸将单膝下跪,双手抱拳齐声道:“末将,拜见将军!”
董越扫视了一眼诸将,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都没有想到,会如此的容易,以为要杀鸡儆猴呢,结果这些人只认诏书不认人,我就这么轻松掌控了这支大军?
……
皇甫嵩骑马一言不发,与他一道离开的还有他的侄子皇甫郦,几次都是要说什么,都被皇甫嵩给瞪了回去。
两百西凉骑兵分成两队,在两侧随行。
进了潼关城御所,西凉骑兵下马也跟了进去,寸步不离,这哪里是护送,就是明晃晃的押送。
来到卧房,西凉兵也要跟进去,这时皇甫郦实在是忍无可忍,挡在门前怒目而视:“怎么?卧房你们也进?”
西凉兵不退反进,瞪着皇甫丽恶狠狠的道:“我等受命寸步不离保护皇甫将军!”
皇甫郦“唰”拔出腰刀:“那就杀了我再说。”
两百西凉兵也都纷纷拔出腰刀,一触即发。
屋内的皇甫嵩正在收拾东西,听见屋外的动静,心里本就憋着股子火,走到门口,朝着皇甫郦屁股就是一脚。皇甫郦猝不及防,趔趄好几步才稳住身形,回头发现是自家叔父,眼睛睁得越来越大,眼中竟升起一层雾气,钢牙咬得咯咯作响。最后狠狠地把刀摔在地上,极度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句话没说,撞开围着他们的西凉兵就走了。
皇甫嵩扫了一眼那个要进来的西凉兵,一把薅住那个人脖领子,就往屋里拽:“进来啊,不是要进来嘛!”
西凉兵忙挣脱束缚,抱拳躬身施礼道:“是小的失礼了,将军您请。”
皇甫嵩冷哼一声,就回了卧房,把门狠狠摔上。
门口的这群西凉兵,都被这个威名赫赫的老将震慑了心神,也不敢过于逼迫。
皇甫嵩坐在案几后,给自己倒了碗酒,一口灌进口中,酒水入喉,胸中如同烈火在燃烧。
他对于自己的信念,产生了一丝动摇。
明明是去送死,还这么义无反顾,死就死了吧,还把那么一支百战之师送于董卓,我是大汉忠臣,还是在助纣为孽?
唉……
当个将军,好好打仗不行吗?!怎么就这么难!
罢了,罢了,这是我毕生的信念,有何可动摇的!
回去既能成全了我的大义,还能换得家中老小几十口子的命,何乐而不为呢。
人总是能说服自己的,他很快就把心情沉静下来,起身收拾东西,盏茶的工夫就装满一个木箱子,夹在腋下踹开卧房的大门。
“走!”皇甫嵩语气坚定且霸气,却无人回应,他抬眼一看,这一幕,他有些瞠目结舌,眨了眨好几次眼睛,确定不是幻觉。
此刻,门口的西凉兵拔出腰刀如临大敌,他们被驻守潼关的士兵团团包围。
而这群士兵之后,盖勋正笑呵呵看着他,刚才被踹了一脚的皇甫郦正跟自己儿子皇甫坚寿勾肩搭背呢,在他们身边还有个老熟人杨彪,还有家中女眷,有叔母马氏,有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还有视为心肝宝贝的小闺女……,竟然一个人都没少。
皇甫嵩有些恍惚,抱着木箱的手都有些哆嗦,胸膛剧烈的起伏。
西凉兵见皇甫嵩出来便大吼道:“皇甫嵩你要造反吗?”
皇甫嵩闻言猛地一个哆嗦,从那一刻的美好中醒了过来,还没说话。
就听杨彪喝道:“奉旨讨逆,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