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闲正想着的时候,苏贵渊终于回来了。
一进门,苏闲就注意到,苏贵渊的双眉紧蹙,眉宇间似乎有一股化不开的愁绪,时不时更是叹口气。
唯有在苏闲和娘亲吴秀看去的时候,才佯装无事,挤出笑意。
苏闲光是看着都有些内疚,话说那些人怎么还不出手?要不自己催促一下,加快一些进度算了。
每天看着父亲这么继续下去,恐怕再过一段时日,就真落下心病了。想一想,每天早上起来,只感觉头顶压着一个重担,偏偏他自己还无法对外人说。
在家里和钞镜院,都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连带着夜晚睡觉都睡不好,起码娘亲好几次在吃饭的时候提及,她好几次起夜都看着苏贵渊睁着双眼,吓人一跳,这段日子还找了不少大夫开了一些助眠的药。
正当苏闲想着,怎么让暗中负责此事的蒋催促一下的时候。
“闲儿……”
苏贵渊脸色憔悴,前几个月忙的时候还好,但现在闲下来还真觉得自己似乎要大祸临头。
苏闲转头看去,正要说话,却发现苏贵渊长长一叹。
只有在苏闲面前,他似乎才能倾吐这段时间的复杂情绪。
“你还记得之前的那些老兵吧?”
苏闲下意识的点点头。
“前段时间,他们又来钞镜院找为父……”苏贵渊皱起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
“又找你兑换?这次不是可以直接去钱庄……”
“不是此事。”苏贵渊摇头,他显然很谨慎,在思索,“为父想请一些家丁。”
苏闲诧异转头,“你想请军户?”
“呃,你先听我说完。”苏贵渊显然想这些事,不是一次两次了,“当然不是军户,而是让他们介绍一些好手,来咱们家当家丁,都知根知底,再给你教一些防身之术。”
“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黄金屋,但强身总不是坏处,为父不想让我儿成为一心在东华门唱名的好汉。而是在危险时候,也能果断的规避,甚至抹除危险的好汉。”
“另外,有他们在,也不会出现上次的事情。”
苏闲知道父亲在说什么,“可是,前几个月你都已经请了几个人了。”
这倒不是假话,而是现在的新宅,的确请了三个护家的,五六杂役,一个老者看门的,还有两个婢女。
“为父总觉得还不够。”苏贵渊摇头道:“可惜咱们不是豪门大族,不说让他们效死,就是真在危难关头保护你恐怕都难,那些人因利而来,也会因利而去。”
“所以,为父和那些人商量了一下,看看能不能让他们介绍,当然人不敢多,两三个就成。”
苏闲刚想拒绝,毕竟自己身边有蒋那些人,话说整个大明也没有比他们更安全的了。
而苏贵渊却不知道这些,“就这么定了。”
“另外,最近你们也准备一下,看看能不能出城……”说到这里,苏贵渊又是一叹“可在大本堂圣上都有了名字,怎么可能跑出去呢?唉……”
苏闲想要劝,看得出来,对方是真的急了。
“那铸币司的金景仑……”苏闲这些日子,虽然在关注他们的游戏进展,但对这个名字却也不陌生,“他自己不是也不知道太多吗?”
“自己没反应过来,就怕其他人从中作梗,呼,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从五月发行新钞之后,都过去五个月了,钞镜院这段时间依旧没有发现那些纸钞。”
“越是不出来,为父就越是着急。”
苏闲知道这种感觉,就跟打游戏的时候,机器人的钩子一样,不出来永远忌惮,出来之后倒还能见机行事了。
人的悲欢离合并不相通,苏闲刚才还在谋划未来。
但苏贵渊却已经开始感到大祸临头了。
话说怪不得这新的词条还不出现,难道它的出现机制更多的是“心里感受”,而非实际坐稳?
不过,这种玄乎的词条,又恰恰是苏闲之所以能纵横官场的底气,曾几何时,他第一次给圣上写奏疏的时候,也正是因为他的存在。
想到这里,苏闲又开始期待了。
“他还有几天回来?”苏闲问道。
“最好不要回来!”苏贵渊眼神凌厉,可很快又缓和下来,“当然也不能出事,为父总觉得自从上次他的消息传出去后,就有一些人盯着为父,不论在哪里都是!”
“我也说不上来这是不是多心了。”苏贵渊摇摇头,“但他此次回来,为父现在犹豫的一点,到底要不要让其进京?还是趁其没进入南直隶,就将其调去北平?之后再找个机会……”
苏闲先是一愣,很快明白了父亲的想法。
金景仑若是真回来,肯定会被有心人带去询问,若是问出一二,再让其作为人证!
可若无缘身死,难免会更让人怀疑……
到时候,还是自家大祸临头。
而父亲的想法是,再度将其调走。话说上次金景仑无缘无故就被调去陕西看管钱庄,会不会也是父亲出手?
苏闲诧异的看了苏贵渊一眼,倒是手快。
而现在苏贵渊犹豫的,如果让他没回京就调他去北平,恐怕还真会打草惊蛇。
可若是让他回京,那才是真的完蛋!
“不行!还得调!”
终于,苏贵渊下定决心,目中狠厉一闪而过,“调去北平,战乱频繁,若是……倒也合理。”
他似乎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但看着自己的儿子,这种违心的决定,却也更加坚定起来。
“事情就这么定了!”
说做就做,苏贵渊已经起身,果断的朝着大门外走去。
他是钞镜院的院使,虽是五品。
但因为对钞镜院完全的掌控,以至于国朝六部,乃至中书省的丞相,都无法渗透干扰,只能派来一些眼线。
不过两年时间,苏贵渊却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一些决断。
那个决定,或许在他心里,已经出现了太多次,无数次的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更像是对自己内心的一次次拷问!
良心与狠辣交织!
说到底,那金景仑不过只是一个无辜者。
看在苏贵渊看来,为了斩草除根,却必须做些违心的事。
今日回到家里,也是看着娘两,这种心态却越发坚决。
已经没有再考虑的时间了。
如此想着,他快步离去……
苏闲却愣在原地。
他内心复杂,娘的,这些拿着印版的人耐心真够充足,再这样下去,父亲都要魔化了。
一边想着,他叹了口气,随手写下字条,看向某处吹了声哨子。
没过一会儿,院墙之外,响起卖糖的吆喝声。
苏闲将其扔了出去后,旋即再度躺在躺椅上。
就当是磨砺心境了。
……
很快,钞镜院。
苏贵渊叫来铸币司的提举,这是从他初入宝钞提举司的时候,印钞局的副使田休,曾经也算是提点过他,不要和副提举崔劲那些人作对。
而经过一系列事情之后,其早已经跟着苏贵渊,明里暗里都是自己人。
“金景仑回来了吗?”
苏贵渊坐在椅子上,眼神沉肃,他是谈及了一下事情之后,再转向铸币司,然后才将话题转向金景仑的。
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公事公办,自然而然。
田休当然也没反应过来,而至于之前四月份的传言,早就忘了,毕竟这几个月以来,苏院使经常都是已经回去了,然后再度回来。
“院使,三天前才来的消息,按照安排来算,他估计才刚动身不久,还早着呢。”
“嗯……”苏贵渊皱眉道:“但山西白莲教作祟,钱庄那边的必须有咱们内部人去看一看,现在外派来不及了,刚好他近,就让他去山西吧。”
田休不疑有他,当即点头。
苏贵渊本想让其去北平,但一想到北平太远,倒是从陕西回来,再到版图转个头,去山西合情合理。
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毛笔。
苏贵渊无奈一叹,他的笔迹干练,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四个字已经跃然纸上。
“迫不得已”
随后靠在椅子上,思绪良久,最后才想到什么,“倒是得请他们帮一些忙了。”
……
中书省。
李佑拿来了很多消息,胡惟庸一一翻阅而过,直到在其中一条消息上,他眼中先是闪过迷茫,旋即想到了什么,目中马上露出精芒!
“金景仑?”
说起这三字的时候,他脸上似乎都多了一层喜色。
“好!”
“苏贵渊让其又前往山西?”
上次他就叮咛李佑,要对此事上心,只是金景仑很快被调走,那时候他虽有疑惑,但不觉得什么也没放在心上,但现在……
“丞相!这里面定有一些事。”
此刻的李佑,也是一脸的欣喜。
苏家父子若是拆开,倒真的不算什么。
丞相有一万个手段治他们,可是皇城之内,那苏闲和圣上和皇长孙扯上关系,苏贵渊又在皇城之外搅弄风雨,这就麻烦了。
京城两院,现在已经是京城最大的新兴玩意,隐约有种自称一派的趋势!
再过十几年二十年,会变成什么,谁也不敢打保票。
在京城,丞相只能投鼠忌器。
容忍那苏贵渊的一次次犯上之举。
而且,其仿佛真的公正廉明,这段时间也没发现其有什么不轨之举,再加上圣上对钞镜院格外看重,丞相也不能使用一些小手段。
然而此刻,却仿佛有道声音在告诉他们,机会来了!
“丞相,我这就让人,暗中派送此人回京。”
“务必要更快!”
胡惟庸在官场沉浮多年,从一个小人物爬到了如今的丞相,嗅觉敏锐力,让他有种找到了摧毁苏家父子最大的秘密。
“苏闲此子,这几个月来,一直带着皇长孙等多位勋贵子嗣玩闹游戏。但看似游戏,仔细思量,其内核却涉及国事!”
“本相从其它渠道得知,圣上也分外看重此事。再让他继续下去,这满朝勋贵可都要承他人情了,再过五年十年,难保朝政不会继续什么变化,一个盐引,已经足够让本相不再小觑他们。”
“钞镜院也同理,和番人的交易分外顺利,让那些部族,分出五个,去对比考核!他们使得劲,比咱们大明自己都大!”
“哼,什么对比考核,岂非和这盐商之比一样?”
胡惟庸说到这儿,便一阵头疼,他算是发现了。
这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是!”
李佑说着就要动身。
“慢着……”胡惟庸又想到什么继续道:“以往都是本相除人,他人要保,现在倒反过来了,多带一些人,带回来之后,先秘密相见本相。”
“是!”
李佑很快退去,胡惟庸这才坐下来,“本相倒要看看你在藏什么?”
……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
苏贵渊从和苏闲商量完那些事情后,第五天,苏闲就见到了父亲找来的三人。
站在中间的一个,是一个肤色黝黑,看上去木讷憨厚的青年,而在其两旁,却是两个少年,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
“院使好!是刘叔让俺们来的,你叫俺刘大、叫他们两人刘二刘三就好。”
苏贵渊倒是一脸纳闷,他让找身手好的,可不是几个毛头小子。
似乎是察觉到他在想什么,刘大赶忙道:“院使放心,俺们不是军户,都是身家清白的。自小在庄子里都跟刘叔他们学艺……”
“这不是你们的真正名字吧?”苏闲忽然开口。
憨厚青年摸着头,“俺们名字也是随便起的,都是一些虎子狗蛋之类的名,刘叔说怪难听的,就随便叫吧,反正名字都是称呼。”
一边说着,他们似乎怕苏贵渊瞧不上他们,连忙握住拳头,猛地朝着一旁的树干砸去。
苏闲都愣住了。
树干摇晃,被砸的地方也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拳印。
“院使放心,俺们身手是庄子里面最好的。”
苏贵渊点点头,“也好,那你们就留在家里,跟着我儿。若是跟好了,你们在练武上有什么需要的,可尽管说。甚至,我还可为你们赠马!”
此话一出,三人当即大喜过望。
“少爷好!”
三人赶紧打招呼。
“你们好。”苏闲也礼貌点头。
刘大当即挠头,暗道这小少爷还怪客气的。
而家里的事情定下之后,苏贵渊似乎松了一大口气,睡眠也慢慢的恢复正常,也不再唉声叹气了。
苏闲甚至觉得,父亲的心情都变了些许,整个人,似乎也在往一些方向改变。
又过了十几天,已经是十一月,天气严寒。
已有风雪。
这一晚。
苏贵渊回到家,脚步踉跄,还喝了许多的酒。
他甚至大声吟唱,诵读着曾经的读过的诗书,一句又一句,似乎在与内心的自己对峙。
最后大声念着……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为不朽!”
“可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大志大愿,算不得什么,尧舜已去!”
苏贵渊醉着看向苏闲,笑道:“闲儿啊,为父懂了一个道理,圣人之学,虽是教导,但也是驯化!”
“自己所行,才是大道!”
“有用则用,无用则弃!”
吴秀匆匆忙忙的赶过来,很明显,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苏贵渊如此模样,心中焦急,也让刘大他们扶着苏贵渊尽快去休息。
然而,后者却依旧拉着苏闲,忽而大笑道:
“闲儿,无恙了!”
苏闲心情一震,父亲说出这些,显然这段时间的内心挣扎纠结,已经彻底发生了转变。
而他之所以说出这些,苏闲也意识到了一些事。
……
同一时间。
李佑匆匆来到胡相府邸,他顾不得拍打身上的风雪,只是快步来到胡惟庸书房,语气焦急……
说出一个让胡惟庸都倍感震惊的消息。
“胡相,金景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