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
朱元璋听着这最后的一段话,却是忽然想起。
从始至终,那《盐引论》上最为让百姓议论,甚至引起朝廷轩然大波的,可不就是这一句话吗?
一纸盐引,托不起大明!
苏闲一直在说这句话。
可若说结果,前半句,固然让他心血澎湃,他朱元璋能在元末群雄之中屹立而起,论及兵强马壮不如陈友谅,论及财力不如张士诚。
甚至论及势力版图、起家实力、幕后支持,全是他一刀一枪打出来的。
就算是投奔郭子兴,除了在对方那里,找到马皇后之外,其还屡次将自己视为眼中钉。从自己率领二十四个弟兄,从濠州城走出去的时候,自己就早已和他切割而开。
“你这些话说在咱的心坎里。”
“咱的大明,的确不需要盐来托,但盐税……”
听到对方话语有些松动,苏闲则趁此机会继续道:
“盐税?”
“陛下,商人赚取利润,通体可分为两种,有量稀少,故意抬价赚取丰厚利润的,诸如古玩字画,平时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但也有因为量大而赚取微薄利润的。”
“陛下认为,事关大明六千万百姓,日日所需的必需品,到底应该走哪条路?”
“毫不犹豫的说,以前的盐,就是走量少,商贩抬价,只不过没有古玩那么离谱。”
苏闲话语一顿,“可现在,按照我刚才的方法,海盐就能很快成倍数的增加,届时,我大明盐田增多,一两年内,就可以让大明百姓的口粮里,多出平价的精盐!”
“而且,陛下难道认为,如此简单的方法,这么多年了,真的没有人试验出来吗?”
“怕是早就出来了,只是因为地域因素,以及现在各家各户的敝帚自珍,所以只传于秘方之内。陛下如果现在隐瞒,难道就敢保证,永远有人不使用这种办法?永远将好的留在家里,让其霉烂?”
“陛下,大明应该强民,而不是愚民!”
唰!
此话一出。
朱元璋的视线猛地看来,只是,目中除了惊怒,还有醒悟!
如果说,苏闲之前的话,只是激发起了他往昔的豪情,让他似乎又回到了当初睥睨四野,纵横天下的日子,在一次次生死险情之中站起,终于定鼎九州!
那么现在说的话,便是未来。
过去的已经定了,是因为当初的无惧,包容、坚毅、果敢,才铸就了现在的大明。
那么未来,也应该是取决这些才是。
而不是因为看到了“更好更多的盐”,就对未来产生了担忧!
此种情绪,实在不该!
朱元璋心中警醒。
更何况,苏闲有一句话说的很对,大明的盐矿只要自己握在手里,定价权握在手中。
那么如此好盐、再加上巨量之下,私盐如何斗得过官府?
看着朱元璋的沉吟。
苏闲还以为对方,还在犹豫,不由得继续添加猛料。
“除了海盐之外,其实湖盐、矿盐、井盐,依旧可以用这种方法提纯。”
“而且最后的矿盐和井盐,此两类盐还有一种方法,能够加快开采。而这两类盐,恰恰又是山林多的地方储藏丰富,刚好可以弥补,非沿海并且道路崎岖之地的开采。”
朱元璋还没开口,朱标已经马上问道:“如何开采?”
“注水!”
苏闲吐出这两字后。
发现朱标还没有反应过来。
随后才看向一旁的高符,“方才高公公说,井盐和矿盐开采的时候,一般都是让人工开采,进入里面然后运送矿石对吧?”
此话一出,高符立刻点头,“正是如此,海盐毕竟太远,这是其它地方主流的开采方式。”
“其实完全不必如此,只需要给条件适宜的盐井、甚至是矿物丰富的地方,注水……”
苏闲的话还没说完。
却见朱元璋已经反应过来,“融化盐?”
“没错,融化了盐之后,那便是天然的卤水,而怎么从井里面取水,这一点,怕是简单太多了。”
“甚至,井盐的卤水可以自己推算,提前导入石灰和草木灰的浆液,这样一来,打出来卤水之后,只需要简单的晾晒,等盐晶自然析出即可!”
“这个方法……妙啊!”高符立刻喊道,却是连他都觉得这小公子的脑袋,好像就和别人长得不一样。
“你不用说这些,还是那句话,这种灵活取用的方法,那些常年沉浸此道的,怎么都能想到……无非是有些地方条件不适合罢了。”苏闲对这一点倒是极为清楚。
“还有……”
苏闲只是沉默片刻,就继续道:
“以后,格物院也会对为何添加石灰和草木灰,就能让盐更加纯粹的情况分析,一旦了解这一点,那么盐的产量还能再度增高……”
“而如果,陛下还是过不了盐引、乃至是和外邦交易盐市的这一关……那么未来,大明的确会将盐引,看做成国之支柱。”
“可盐引换成税粮运送,还有一种情况陛下有没有想过?如果边屯的粮草暂时够了,未来,北边的战事又恰好稳定,有人想提升国朝税收……”
“将盐引制度换‘粮草’,改成了盐引换‘白银’、甚至是黄金,其它钱币……”
当苏闲说完这些话后。
朱标和马皇后已经意识到什么,神情顿时严肃起来,因为,这是很可能发生的事情。
只是朱标还是有些不解,为什么苏闲会突然谈及这些。
“可就算如此,朝廷看重盐引,增加税收,也似乎是一件好事?”
“好事?”
苏闲诧异的看向朱标,“太子殿下难道真的这么认为?”
和朱元璋的崇武不同,朱标虽然在武略上不敢放松,但却更注重文治。
在他想来,如果假以时日,盐税的盐引能增加税收,可以将这些钱,用在其他地方,这难道不是……
而正在他想的时候。
苏闲则继续道:“殿下不要忘了,朝廷之所以制定盐引,就是用盐引,来换粮草。”
“一石粮草,换一引盐,这才是由来。”
“如果以后,有人谈及,将盐引换成白银之类的钱,用以增加国朝税收,那就是舍本逐末!”
“不要忘记,边屯的百姓是为了什么留在那里开垦土地,种植粮食,是因为商贾的重利聘请。”
苏闲之所以要说这一点,是因为接下来,他要替换盐引,彻底废掉胡惟庸的一臂,可从来不是说说!
一边坚定内心,苏闲的声音也继续响起。
“没了商贾的聘请,所谓的边境屯田,到头来还是会彻底废弛,毕竟北方苦寒,时常还有性命之忧。更没有人去运送粮草……到时候只凭借朝廷拿军费支持,那开国初的鼎盛军力,岂不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就已经废了大半?”
此话一出。
朱标遍体生寒,因为苏闲这些话,可不是无的放矢。
他像是跟着苏闲的话,继续推演。
而朱元璋则是回过神来,他听着这些话,隐隐的有种直觉,苏闲是在告诉他那句话的根本缘由――盐引,托不起大明!
“盐引设立之初,是军国利器,非是税收利器!”
“一旦如此,或许短期内,国朝的税收的确会大幅度增加,甚至成为真正的砥柱!但殿下也不要忘记,军备一旦废弛,再想扶起来可就难了。”
“到时候,就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而白银之类的钱财,在没有粮草等实物的置换下,都是飘在表面的浮财。浮财最容易贪墨,最容易被人惦记。”
“当然,真到了这个时候,贪腐之类都是小事了。因为等到朝廷发现军国大事出现漏洞的时候,这时候再想弥补,已经迟了。”
“因为之前的盐引已经败坏,拿出的钱,又是经过层层贪墨之后的盐引税钱,反过来继续拿着它运送粮草……钱发下去,又是一层贪墨,层层油水。”
“这时不仅丢了西瓜,还把刚捡到手的芝麻给丢了。到头来两头不讨好,反而让朝廷彻底陷入两难。”
朱标的脸色铁青,苏闲说的这些,其实很容易在脑子里推算出来,不是不一定发生,而是一定会发生!
正是因为他太清楚,朝廷文官对文治天下的渴望,所以在未来,这看似动摇盐引根基的国策,反而真的会在巨大的利诱之下,逐渐改变。
“那咱就定下,祖制不可改!”
这时,朱元璋从一旁开口。
苏闲对这句话有些无语,“陛下,没有改不了的祖制,只有能用上的祖制。”
“至于怎么用,如何用,用什么,那就看那时候的朝堂,谁的法力高深了。”
眼看着朱元璋的脸色铁青下来。
苏闲立刻转回话题,“当然,这些都只是话题赶到这里,所以对未来的一番测算,有可能也不会发生。”
“但有一点至关重要!”
此刻,朱元璋父子同时看向苏闲。
“不能把盐引看做独苗,最起码要双策、乃至三策并行!”
“商贾是诱之以利,才雇佣百姓动身运粮,亦或者是在边屯耕种土地。”
“那么道理同然,朝廷也可以如此,诱之以利,让百姓运送粮草,甚至在边屯土地。”
苏闲正说着,忽然被打断。
“等等……”朱元璋皱着眉,“咱怎么听着听着,话题又回去了?你刚才不是还说以后的事情,商贾一旦用白银兑换盐引,会丢西瓜又丢芝麻吗?”
苏闲无奈道:“陛下,主动和被动,岂可混为一谈?”
“现如今,大明就定下一条政策,鼓励百姓去边屯开荒,同时给予这些百姓每年丰厚的钱财奖励。”
“当然这些钱不能太多,否则大部分百姓全部撂下境内的肥沃土地,转而去边境,那才是大问题了。”
“这是其一,其二,大明也可以雇佣百姓去运送粮草,这也是多一条路。”
“其三、走水路,修南北运河……陆路运送到底不如水路运送多。”
说完这些,苏闲才正色说道:“总之,不可太看重盐引,也不可放弃盐引,要让其作为缓冲,而不是作为国朝支柱!”
此话一出,朱元璋当即醒悟。
他就知道,苏闲最后的目的,还在这里。
再度过了许久,这一场谈话从开始到现在,其实已经到了末尾。
而朱元璋沉吟片刻后,又涩声道:
“你可知,你说的这其它几种办法,每一个都是要耗费巨量钱财的!”
“现在花,总好比将来没的花!”苏闲就知道这位‘铁公鸡’还心疼钱。
“毕竟现在花是给未来铺垫,而未来花,那是在给以前弥补,这两者的意思,可是截然不同的。”
苏闲说到这里,话音一顿,等朱元璋反应过来后,他便继续道:
“至于陛下有可能担心钱的问题,还是刚才的术算,如果此次,大明将官盐全部普及,驱离私盐。六千万百姓,每人每年五斤盐,再加上足够便宜的精盐,比如二十文钱一斤。”
这个数字,在大明绝对是不可想象的精盐价格。
要知道此前最下等的盐,两淮地区最便宜也要五十文一斤。
而现在可是精盐,苏闲直接缩小两倍,这个数字说出去,估计外面的人都难以置信。
但是,足够说服朱元璋了!
“那便是一年六百万两的基本盐税!”
“而要知道,大明每年制盐是十倍于百姓的,按这个来算便是一千两百万的白银。”
苏闲正色道:“陛下,这已经是按照最低预估的来算了,比之现在大明的盐税,要多出多少倍?”
“如果朝廷心黑一点儿,哪怕是以现在最低五十文价格的精盐,去打那些下等盐,也足够将私盐赶到角落。从而便是每年最少一千五百万两白银的收入!”
此刻。
苏闲每说出一个数字,朱元璋的心脏就猛地跳动一下。
到最后,听听……五十文的精盐价格,现在放到外面,抢都抢不到。
可即使如此苏闲还说自己心黑……而获取的基本白银,那可是一千五百万啊!
就算苏闲只是大致计算,没有抛出路途损耗费、制盐的成本费人工费等等……但不要忘记,苏闲也没有按照大明每年制作的十倍于人口的盐来计算。
这些东西,吃是一定量,但百姓也会储存,民间也会另做他用,朝廷也会交易到外面。
而此刻的朱元璋甚至已经开始想,交易民间便宜,但跟外邦交易,怎么着都得狠狠地提一下价格。
精盐,一分银,就是一百文一斤!就这,他们都得求着!
如果三分银一斤精盐。
嘶!
越想,朱元璋越是觉得眼前,有一股巨大的财富,似乎要朝着自己的嘴里喂来。
而有了这么多钱,如苏闲所说,削弱盐引。
转而将军国利器,引入其它方向,比如加大朝廷雇佣百姓陆运、甚至是漕运的方向……
光是从盐政上省下的钱,就足够了!
采用此法,不仅可以让大明多几条腿走路,还能养一身肥膘!
事情到了现在……
哪怕是傻子,也会做出选择!
而此刻,看着朱元璋眼中,涌动的情绪。
不知为什么。
苏闲脑袋里,却是浮现出了,胡惟庸的那一张脸……
曾几何时,父亲苏贵渊连这位丞相的门都进不去。
这也就算了,毕竟苏闲也没想过和其攀关系。但问题是,从任八品提举开始,对方就有意无意的想要整个苏家顺从,顺从不了便是构陷打压。
这期间若非苏闲经营得当,恐怕他们一家三口早就一命呜呼。
而如今,礼尚往来……
这第一步,算是撬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