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省!
胡惟庸修剪的整齐的山胡须,已经不自禁的颤动,而在他的面前,是已经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格物快报》!
“盐引论?好!好哇!终日打燕,却让燕啄了眼!”
“好一个心机歹毒的小子,这是冲着本相来的!”
胡惟庸万万想不到,前段日子,宋濂这些人冲着他来,想要用科举替换选仕,如今他们什么下场?国朝上谁看不见?
可自己的位置,依旧一动不动。
本以为有些心思浮动的,也该安静下来。
可现在,却再度看到了这关于“盐引”的论调。
他有时候非常懊恼,现在这圣上,为什么不是打完江山就不理政事,去享受人间富贵的昏君呢?
若是将这政务全部交托给自己,到那时,这大明该何等昌盛?他才能好好的让这些人见识见识,阻拦自己的后果是什么!
“可惜,在京城之内,这圣上的眼皮子底下,本相就姑且让你们跳跳,出了这京城以及这南直隶,本相再告诉尔等,这天下最不能得罪谁!”
一旁,李佑听着胡惟庸的暴戾之声,他心中也万分触动,后者这一次是真的动怒了。
盐引论,可不是上次选仕那么粗糙。
那几个夫子,在圣上耳边一通吹嘘科举怎么样?又是能让天下人归心,又是能杜绝一人把握向上通道云云………可在圣上眼里,这些东西又不是没尝试过,利用官学和社学,大明依旧能让天下人归心。
而眼下的盐引,却是摆实情讲道理,乃至根本没有在朝堂或者陛下面前说,而是直接发到了万民的眼前。
“这是取死之道!”
胡惟庸怒拍了一下桌子,更是怒极而笑,“格物院!这是圣上给皇长孙玩闹的玩意,不是给他搅弄民心,祸害天下,甚至耽误国事的阻碍!”
“此举倒好,倒是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也省的本相动手了。”
李佑回过神来,连忙晓得了胡相的意思。
“胡相是说……这苏闲哗众取宠,弄巧成拙。攻击盐引制度,固然能在百姓心里掀起波澜,但正因如此,却也耽误了国朝的大事?”
他越说语气越是轻快,“更是耽误了我大明守边的士卒?兢兢业业为国为民的良将功臣?”
“不错!”
胡惟庸冷笑点头,“看着《盐引论》,上面都写的什么?他真以为陛下是需要钱吗?哈哈笑话!钱虽然重要,但根本没有粮草重要。”
“哼!掌握了宝钞提举司,他还不是户部尚书呢?还真以为掌握了钱财大权了?一个小小的苏闲,贫穷乍富,跟个暴发户一样的小心思,细细琢磨,只会令人嗤笑!”
“开中法的盐引制度,是和卫所军户制度配套的粮草补给!闹吧闹吧!闹得越大越好!”
胡惟庸说着说着,忽然笑了起来。
“他不会以为,圣上如同往常那样,幡然醒悟,然后为大明后世计,废除开中法吧?”
“哈哈哈!真是小儿狂妄,白日做梦!恐怕现在的圣上,非但没有欣喜,已经大怒至极!”
“当下这一关都迈不过去,谁去想以后的阻碍?”
一边说着。
胡惟庸眼神之中,陡然绽放冷芒。
“立刻传讯涂节,明日在朝会上,索性将这父子,一网打尽!”
“将此二人,先驱离朝堂,再以蛊惑民心,蓄意不轨,阻挠国事等罪名,将其治罪!”
“关押牢房,本相亲自法办!”
李佑连忙正色道:“是!”
……
坤宁宫内。
朱元璋脚步匆匆,跨出两步能抵身后的朱标三步,后者明明才是青年时期,但已经跟不上父皇的步伐。
好不容易到了宫殿内。
朱标尚在气喘吁吁之际,朱元璋已经拿着手上的快报道:
“看看,咱昨天说什么了?咱就知道,那小子提前把盐给咱大孙,就是存着这股心思。怕啥来啥,让他不要给的咱在盐上做手脚,结果还真来了。”
“《盐引论》,好好的一个开中法,让其在其中贬的什么都不是,这里面还敢说这是亡国之祸……”
马皇后早就听到宫女的回报,紧赶着出来了。
看到朱元璋这番模样,不是在谨身殿内生气,而是来到这坤宁宫,她心中就有了计较。
“急什么?不过还真有快报?我来看看……”
马皇后不骄不躁,将那快报接在手里看了一会儿后,倒是眼睛一亮。
“不错嘛,这快报的手法倒是个好手段,从来只见别人往咱们汇报的,这将消息报给民间的手法,倒真是新奇。”
马皇后的关注点,似乎和朱元璋并不一样。
“重八,你以后遇到事情,要先看看好的地方。比如这快报的方式,以后你要是担心,朝廷发布政令的时候,被百姓误解,那就利用这快报先发出去……”
“还能试探试探口风,调查一下民间的舆情,着实不错。”
“官府的公示,说白了到底太威严了一些,远远不如此物便捷方便,直接进入百姓之间,能最快得到反馈。”
马皇后还在夸赞的同时。
朱元璋却急了。“妹子,咱说的不是这件事,咱说的是这盐引之论啊!”
“你先别急。”
马皇后的注意力,已经全被面前的“快报”所吸引,
“你看看,每月一期,已成定例,以后还能通过这个来赚钱,今天这名气打出去,还真别说,就跟市面上那些书一样,还真能赚不少钱。”
“这味精是要售卖出去吗?还要和民间的掌柜合作起来?但格物院最起码也得有个总店什么的,说起来一旦有了营收,这格物院真要步入正轨了。”
“这招工的办法也可行……”
“咱让你看看这盐引论。”朱元璋自己都看急了。
如马皇后所想,他之所以将其带进坤宁宫,除了心中惊悚这苏闲的大胆之外。
也幸亏,之前已经在雄英手里见过“盐”,内心里面已经有了预兆,所以看见这盐引论时,虽然惊讶,但还没有到那种没有准备就被突袭的感觉。
不过细看之下,他自己倒是陷入两难起来。
现如今,大明通过盐引给戍边的将士运送粮草,说白了,其和漕运体系,就是大明中枢连接边疆的血管,不可轻动!
谁动就是在阻碍国朝运转,若是蓄意破坏,盖一个扰乱军国大事、图谋不轨的罪名,诛杀九族都不过分。
可是另一方面,这上面说的,理智分析下,却也确切存在。
各路转运司、各个盐运使有没有存在“私卖盐引,官商勾结”的情形,有!这些年处理下来,还不止一个两个,光是杀的贪官,朱元璋自己都记不清楚有多少了。
还有山西、两广等运盐方便的地方,以及福州府、川蜀等运盐不方便的地方。
这些地方也的确存在,灶户所制之盐,有些很快就被商贩运完,有的却根本无动于衷的情况。
更重要的,还是上面说的私盐问题……
“但就算这些问题再多,现在依旧是我大明良策,而非如其蛊惑所言:是灭国之患!”
朱元璋还在自己安慰自己。
但马皇后看完之后,却是眉眼沉重,“先人一步者是天才,先人十步者又是什么?重八,这《盐引论》怕是比你想象的还要重要!”
“就是不知出自谁之手?难不成真的出自苏闲吗?”
提及格物院,众人下意识的就会想起苏闲,但马皇后却总觉得,这番言论不是其能做出来的。
可话又说回来了,当今国朝,格物院内,谁敢这么大胆?再加上其早前就在空印、藩王、科举之事上,屡次展露不俗眼光。
这已经不是用常理来评定得了的。
而关于此事,个人有个人的立场,百姓看到的,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在盐上,开始大抒笔墨,看似一幅癫狂疯子的做派,连亡国之论都敢写上去,但这又何尝不是写到了百姓的心里?
众人看着,只会万分赞同,因为他们买的天价盐让家里不堪重负!
而胡惟庸看到的全是对自己的反对,所以下意识的就怒火熊熊,认为其在蛊惑民心,甚至要在朝会上大肆发难!
朱元璋和马皇后看到的又有不同,前者脾气暴躁,再加上心里早就有警惕,一眼看到,顿时生出果然如此的错觉,只觉得自己猜对了,但其中的言论却让他生出隐忧,故而让标儿也来坤宁宫,家里人一起商量。
但马皇后性格温和,睿智良善,看到的又侧重于百姓。
“重八,你且坐下,咱们慢慢分析。”
马皇后让一旁的宫女,送来纸笔,却没想到朱雄英也跟着过来了
他只好让其坐在自己身边,而朱元璋和朱标,则坐在一旁。屏退左右之后,她这才缓缓说道:“先不要先入为主,将这《盐引论》,看做是故意为之。”
“若此论,是雄英做出来的呢?”
此话一出。
朱元璋犹自愤愤不平的眼神,转移到一旁的朱雄英,瞬间平稳了下来,“要真是咱大孙做出来的,咱还真得捧着他。”
“所以啊,此子之前给孙儿送盐,是生气他给你来了个先斩后奏,让民心大乱!”
“难道还不是?他若是在咱面前做出这《盐引论》,咱还佩服他,再度坚定当初让其入大本堂的选择没错!”
马皇后莞尔。
忽然想到什么不由得一笑。
而一旁的朱标则是想说什么,却不料自己的儿子,先说了出来。
“皇爷爷,苏闲这是帮了你,你不是说京城到处传宝钞的传言吗?这下子应该没了吧?”
朱雄英尚且分析不出来,刘伯温背后之事,就算分析出来,他也下意识的认为皇爷爷没错。
而他话音刚落,朱标嘴角笑意扩大,就连马皇后都莞尔起来。
“说的正好,你不是正愁民间没办法压下此事吗?现在好了,你就算当着他们的面,再度提及洪武八年的刘伯温,恐怕也会被人说是老生常谈,咽下去的反刍上来还要再嚼?”
朱元璋呆坐原地,“可……可咱也没让他,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啊?”
“若是百姓从内心开始质疑盐引制度,接下来万一出了差错,岂不是祸事!”
马皇后温声细语,“急什么?那就再仔细看看这《盐引论》。有用的便先拿出来,没用的或者暂时用不上的,就先放下。至于其所言可能引起的后果,难道你还真认为不会出现吗?”
朱元璋哑然。
“就说这各路转运司、盐运使的贪腐问题,如何杜绝?”
朱元璋眼眸一眯,他不是从这《盐引论》上毫无收获,而是早就想好了。
“那就设立御史监察制度!”
“咱大明现在以两广、南直隶的沿海地区盐场最多,若是要防止贪腐,那就每年一次……御史巡盐!”
“至于北边的边疆地区,就让咱的儿子们去……当然也可派遣御史!”
“若是真发现了,官商勾结,贪腐盐利的问题,那就一概不论,全都剥皮萱草!”
马皇后谆谆善诱道:“看看,你这不是早就有了盘算吗?”
若是苏闲在这里,听到这大明的御史巡盐,一定面露古怪之色,因为这是从永乐时期,才想出来的办法。
迁都北平之后,南方的盐运使贪墨,已经成了一个无法根治的难题,御史巡查制度确立后,虽然解决了表面问题,但另一方面,却也加深了文官集团,对于朝政的掌控,乃至对于武将兵权的一些涉及……
此后,随着内阁的完善,大明的文臣彻底把握政权,盐引制度也一度来到巅峰,成了官商营私勾结的肥沃土地。
而到了嘉靖时期,严嵩为何能坐稳数十年的内阁束缚?
搞钱、选仕,皆在其手。
甚至连派遣的巡盐御史,都是自己人……
“巡盐御史,哼!这可是咱看到这盐运使的第一个念头。”朱元璋愤愤道。
有一点他必须要说,那就是这篇《盐引论》再如何戳他心肺管子,但在这贪腐问题上,还真是给他提了醒。
“那接下来,就是私盐,以及解决这各地盐场不同命的问题。”
马皇后说着,就连表情也严肃了起来。
“当然,随着这篇《盐引论》一出,民间的言论恐怕也压不住了!百姓吃不上好盐,只能去吃私盐!”
“正如这《盐引论》上,如何把私盐之利,变成我大明国本之利……”
“这才是重头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