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继往开来?”
苏闲的回答,并没有让李希颜感觉到其在认真回答,反而是在狡辩!
他的眼神锐利,目中仿佛蕴藏着一片怒火。
“你一不读《春秋》,二不通《礼记》,你甚至连个正儿八经的书都没读过,黄口孺子,真不知天高地厚!”
此刻,不仅是李希颜,在苏闲说出那番话后,包括方孝孺、赵景在内的大本堂先生们,全都感觉匪夷所思。
这个孩子口气比天大,虽说小孩子初生牛犊不怕虎,但也不是真让他肩膀上顶个大脑袋,在那里自以为是!
李希颜性格刚烈,对待皇子都敢下重手去打,其身形高大,胡茬硬朗,双眼瞪若铜铃,似乎真的要将这黄口小儿,给彻底惊醒。
“苏闲,你尚且年幼,哪怕是我在尔等这个年纪中,也真以为是有志者,事竟成!以为自己抬起手就能改变很多事情,以为长大后甚至能改变天下格局。”
这时,连方孝孺也开口了。
相比较李希颜,他的态度趋于缓和,但目的却是一模一样。
“特别是你,在这个年纪已经做了许多事情,所以自以为自己想的,就是这天下最正确的事情,以为自己满腔投入,就似乎能改变这个世界。”
“可我要告诉你。”
方孝孺推心置腹,也在点醒苏闲,“这世界很大,洪流将个人所裹挟。红尘纷扰,市井烟火。等到一个人真的融入环境之中时,连改变自己都很难?更何况谈论改变他人?”
“而你刚才说的,甚至不仅仅是改变他人,如上面所言,妄想改变天下人乃至史书都认可的科举,这是逆大势而为,就是妄想改变整个世界!”
方孝孺盯着苏闲,声音斩钉截铁:“根本不可能!”
“你跟他说这些干什么?他听得懂吗?”
李希颜看向方孝孺,旋即再度盯着苏闲。
“你今年才七岁,姑且就算童言无忌,你若真的心存大愿。等你什么时候及冠,什么时候真的懂得了……之前我说过的那些话,为何千年流转,其它部族纷纷灭亡,唯我炎黄永存?”
“那时你自然会明白,什么百工技艺?奇技淫巧,都是末流!”
“天下百姓,需要的是一个太平稳定的世道!这一点,只有教化众生的经义,才能做到!”
说完之后,李希颜也缓了一口气。
从刚才气冲冲的来到大本堂,为这个孩子说了这么多,李希颜自己也有些累了。
他也知道,面对这样一个孩子,他的态度有些冲动。
可是,他必须如此!
若是其它孩子,李希颜定然不管不顾。
但苏闲不一样,对方这近一年的时间,已经让陛下接连改变了空印案、宝钞、乃至借着宝钞,夺取功臣兵权,让藩王顺利就藩。
这一切的动静,足以证明对方说的这些,是真有可能改变陛下的意愿。
当然,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他们自己也有些匪夷所思。
陛下自然不可能答应!
但万一呢?
特别是当下,他们还在为科举之事而发愁,正想着和胡相的选仕打擂台。结果一转眼,后方失火了。
这让他们怎么忍得住?
“皇爷爷!”
恰在这时,苏闲四周,朱雄英的声音突然打破这种尴尬的境地,一群孩子也连忙看向门口。
李希颜和方孝孺也回过神来,赶紧转头见礼。
同时他们心中悚然!看,圣上还是来了,证明其对此事分外关注。
“诸位不用多礼。”
这时,朱元璋也带着马皇后和朱标,走进了屋子。
他看向苏闲,没有过多的寒暄。
“之前你给咱说这些的时候,咱就给你说的,你还记得吧?正巧,现在还在大本堂,今日虽然不是经筵。但关于国朝选仕,一旦确定那就是大明的未来,咱不得咱不慎重!”
“正如当日所说,你先劝动你的这些先生。”
“不过看样子……”朱元璋忽然笑了笑,“怕是胎死腹中了。”
“怎么会是胎死腹中?”苏闲看向朱元璋,旋即,又看向一众大本堂的先生。
“先生们刚才说了那么多,其实有根本的一点,就一直错了。”
“哪里错了?”李希颜当即喝问。
苏闲却不想再让对方掀起气势,又是一番长篇大论,所以他直接说道:“都说了是继往开来,那便不是离经叛道!”
眼看着对方似乎又要抢话。
苏闲立刻道:“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此是儒家学子的最终大愿!”
“更是你刚才张口的大话!”
苏闲没有理会对方,接着自己的话道:“先生留下学问,是继承以后,再开未来,不是一直死守,抱残守缺!”
此话一出。
几位先生当即再度大怒,“你是说我们守着一堆腐朽的东西?想法保守,不求改进?狂妄!”
苏闲也轻喝道:“现在是大明,不是两宋。”
“若科举选仕真的有用,为何两宋会屡次三番向异族称臣?经义里面不是有傲骨吗?为何身为天子的宋高宗,就能向金国以子侄相称?”
“两位先生刚才所言,天下百姓,需要的是一个太平稳定的世道!但是以先贤经义的科举,却给不了大明一个太平稳定的世道!”
“住口,这岂非能一概而论?”这一刻,连方孝孺也大怒起来。
“为何不能一概而论?那些教导宋高宗的夫子,在宋室朝堂的宰辅,构陷岳帅的秦桧,俯首称臣的文人,难道就不是科举选出来的?”
“难道在科举未开之前,难道在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前,就没有品行高雅之辈?就没有忠义无双之士?”
苏闲也针锋相对道:
“先生,世界一直在变,儒学也在变,今时今日的儒家经义,难道就没有过变化?”
“孔圣周游列国之时,核心思想为仁,目的是恢复大周时期的礼制。孟子还提出民贵君轻,舍生取义。董仲舒为汉武帝提出的不仅是君权神授、天人感应,还有为汉武帝张目的大复仇!到了前宋,又是理学,存天理,灭人欲……”
苏闲语速极快的说出这些,实际上,不需要自己多解释。
对方几位就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么。
很简单……
纵观这些思想的改变,其实一个最为基准的“基点”,都是在围绕“君权”!
帝王需要他们的思想,统治万民,管理天下。
而他们需要帝王的权利,宣扬他们的学问,推行他们的思想。
有些东西不用明说,但即使如此,在苏闲说完这些的时候。
刚才还义正言辞的方孝孺、李希颜等人,瞳孔还是不由得紧缩。
因为,大明的皇帝就在这里!
苏闲的那番话,已经近乎挑明了,不过到了此刻,他们也不再顾忌什么。
学问之争,就是道统之争,向来都是你死我活。
而苏闲能说出这些,也证明他也清楚最核心的一点……
当今的大明最需要什么!
“既然你清楚,那便应该知道,大明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此刻,连宋濂都徐徐开口,他眉头紧皱。
在他目前的观感里,苏闲并不是符合他这个年龄的童真学子,仿佛真的存着,要撼动、甚至要改变某些东西的想法。
“不急不急!”
正在这时,朱元璋开口打断,“道理不辩不明,都已经说到这里,姑且就看做学生和先生的相争。”
“正巧,也让咱顺顺,这段时间的纷乱思绪。”
“这国朝选仕啊,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定下来的,真要能看出成绩的那天,估摸着连咱的雄英都长大了。”
“苏闲也长大了。”
他虽是打着圆场,但看其意思,分明是火上浇油!
而要知道,李希颜他们看重的,就是这个!
年龄永远是最大的依仗,就算现在初定,等到真要见真章的时候,最起码也是一代人乃至两代人之后。
按照一个人从小培养的速度,从六岁蒙童,到及冠!
十五年才能有新兴力量,三十年,才算真的基本落定。
而真到了这个时候,在场的他们已经垂垂老矣,这些孩子却是风华正茂。
光是熬老头就足以把他们熬死。
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在这几年内,说服陛下!
“虽然之前说过,但今天在圣上面前,我等就再说一遍……”
“天下初定,南北两地分割不知多少年?急需用先贤思想,将这些百姓都聚在一起,让他们都知道,这乱世分割之前,吾等曾为一家!”
“要让天下百姓知道,我们有共同的三皇五帝,有共同尊行的圣人!”
“儒学,忠君爱国、孝义传家!便是从天下每个人的立身之本做起,修身、齐家!只要人人能做到为家,那就是为国!我大明,自然天下大安。”
李希颜说完,便径直看向苏闲。
“听你刚才所言,观你方才所行,你并非对此一无所知,那先生们便要问你,对于这些,你认不认可?”
这时。
朱元璋、马皇后和朱标,也共同看向苏闲。
还用他回答吗?
毕竟他们可是知道,类似的话,苏闲就在他们跟前说过。
而与此同时。
门口常茂、徐辉祖、李景隆、还有几位皇子的队伍也是声音嘈杂,却是秦晋二王,也挺到这里的事情,匆匆赶来,看着热闹……
在他们眼里,这个将他们教育的服服帖帖的李希颜先生,竟然和那个小滑头开始较量了起来。
这可是千百年来独一份,这个热闹必须看!
而就在他们期待,苏闲的回答的时候。
“认可!”
镇定的声音响起,苏闲已经是回答而出。
这一刻,李希颜和方孝孺互望一眼,原本他们以为,这小子还要嘴硬,但这突然承认,却是有些始料未及。
但方孝孺的动作却很快。
“既然认可,那还说个什么?”
他直接看向陛下,“陛下,此事已完,此子性情执拗,对某些事情想不通,却是非要和吾等先生对峙,倒是让陛下见笑了……”
啊?
看见这一幕,别说朱元璋愕然,就是赶来的秦晋两王,也是惊愕不已。
这就完了?他们刚来,结果就这么结束了?
“虽然认可,但我还没说完。”
突然间,此话一出,几人连忙看去。
秦王晋王顿时放下心来。
而朱元璋几人则是疑惑不解。
没完?
“现在的大明,不仅需要圣人的思想,还需要圣人也没有、甚至不知道的本事。”
“圣人有什么没有?”方孝孺怒问出声,他刚才还缓和气氛,但苏闲一而再再而三的坚持,也让他再度吼出:“孺子不可教也”!
苏闲直视对方。
“大明需要能让同样的一亩土地产出更多的粮食?圣人有办法吗?”
此问一出,方孝孺当即愕然。
李希颜还想说……但苏闲已经不再给他们机会。
“大明开国,百废俱兴,北元还在虎视眈眈。”
“草原广袤,明军若深入其中,必然身陷草原,不知南北,稍有不慎,便是粮草紧缺,若然大败,定然损失惨重。”
“大明需要能在草原横行无阻的利器,圣人有吗?”
“大明需要能日行千里,乃至朝游沧海暮苍梧的粮草供应,圣人有吗?”
“大明需要千里追敌,乃至万里之外,取敌将头颅,犹如探囊取物的攻城利器,圣人有吗?”
“大明的百姓,更需要每年每月每日都能吃饱的粮食,需要在冬季不再担心被冻死的可能……”
“这些,只会让人忠义仁孝的圣人,有吗?”
“靖康之耻,金人南下,掠夺粮草,以至于百姓饿殍遍地,易子而食!此类惨景,甚至遍布整个炎黄朝代史!”
“圣人只会让我们知晓忠义!”
“但从来没说过,怎么去防范这些?”
“圣人能不能在这个时候,也有哪怕一丝丝圣人光环?”
“你……”此时此刻!
李希颜彻底大怒,方孝孺也被惊得目瞪口呆。
甚至连宋濂都胡子气的颤抖。
一行皇子、勋贵子嗣,更是看得头都大了。
秦王晋王这两位即将就藩的皇子,想到往日在这些先生手下受的气,此刻也是激动不已。
甚至连朱元璋,都不由得愕然起身。
苏闲这番话,足以称得上四个字――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方孝孺怒喝道:
反倒是李希颜震怒过后,却沉默了。
“我这是实话实说!”
“圣人的办法就在那里,是他们自己害了自己!”方孝孺怒道:“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闻,这些人间自己造成的灾祸,怎可怪罪于先贤礼教?”
苏闲只是看向他,声音冷漠,“圣人当真无所不知?”
方孝孺怒喝道:“这是自然。”
“好!”苏闲语气平静,忽然,他所幸看向窗外。
简单直白的提出一个问题。
“《列子汤问》中,有一篇文,名《两小儿辩日》。”
“那方先生请回答我……”
“早上清凉、而中午热。”
“到底是早上的太阳近?还是中午的太阳近?”
方孝孺愣在原地……
但苏闲的声音却再度响起,这一次,却是看向了李希颜,宋濂、赵景等多位大儒!
“早上看去,太阳大如车盖,中午看去,太阳则小如圆盘。”
“敢问诸位,还是那个问题……”
苏闲刻意放大声音,吐出的字眼,却字字砸入他们的心湖。
“到底是早上的太阳近,还是中午的太阳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