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终于结束了。
在朱元璋看来,他已经做好了论功行赏的准备,只不过朝会毕竟不是议功的地方,提供个大方向,接下来直接召集几个臣子谋划一番,然后下旨便成。
可朝会的上半场,他还风轻云淡,坐看群下臣子相争,自己高高在上,着实过了一把君王瘾。
然而紧接着自己下场,就闹得不欢而散。
北伐还没定,结果就是宋濂的科举……
一番争吵也就罢了。
那苏贵渊竟然也来说咱定下的“四户”?
“父皇……”
一路赶往东宫,朱元璋父子的脚步都非常快。
“放心,你爹我还不至于跟他们生气,最重要的还是你那边的事。”
朱标赶紧道:“儿臣说的不是这个,今日朝臣所言虽然过于偏颇,但也有其道理。这朝廷选仕,接下来到底怎么办?着实是个问题。”
“苏贵渊所说的四民,虽然固化了一些,但从此次御医来看,恐怕这些人真的要好好的针对一番。”
说到这里,朱标的语气里也夹杂了一些怒气。
以往。
父皇大开杀戒的时候,不论是在百官面前表演自己的仁德,还是他真的看不下去,都是要劝告一番的。
可今天,父皇说要杀那三个御医的时候,他一句求情的都没说。
实在是这些天,他自己都被那几人搞得有些厌烦,而今日朝堂上还不认错,光想抢功,更是让他从心里认定,几人该死!
至于之后的事情……
朱标看了一下父皇沉闷的表情。
“宋夫子有些话说的还是挺对的,现在还不是再度北伐的时候。”
此话一出,朱元璋疾走的身形,顿时止步。
他看向朱标。
朱标无奈道:“刚刚打了西番,您还要设立钱庄,眼下的重点在于让西番稳定,最好能让钱庄真的施行下去,此法一旦功成,未来成就不可限量。”
“稳固住整个西番边境,我们将来才能腾出手,专门针对北元,其虽然退去草原,但主力尚存。”
“只要我们控住河西走廊,阻遏住北元和其它汗国的交流,那他们便不会在短时间内死灰复燃。我大明争取下的时间,刚好便是往后针对北元的利剑!”
“如此,争取一举功成,永绝后患!”
“而为今之计,还是宋夫子所说的内治……”
稍微停顿,朱标又道:
“至于苏贵渊所说的也有些道理,宝钞要推行,那民间就不能过于固化,其与科举是同样的道理,我大明应该给天下的有才德者,一展所学的机会,能者上、庸者下。”
“如此才是稳定有序的朝局!”
儿子都这样说了,朱元璋也不是真的莽夫,只知道北伐。
他叹了口气,“这天下局势的机会,稍纵即逝,可不是你等就能等来的。”
“至于朝局四方要平衡,国朝选仕……其法难寻!为什么停止科举?为什么施行荐举?咱都有自己的理由。”
“至于四户四民!”
“哼……这是咱大明朝之所以立国的根本,还用咱给你多说吗?”
朱标还想说话。
朱元璋蹙起眉头,“罢了,先回东宫看看咱这儿媳的情况,之后你我父子再慢慢争!”
“顺便也论一论,如何赏赐。”
说到这里,朱元璋又无奈了。
“此次苏闲所送之药,要说救了太子妃,当然是大功!”
“可要知道,若是能在北伐西征之中,能让我大明将士少伤亡那么一点,那就是大功上的大功。”
“他又太小……其父这段时间忙碌宝钞也是功,重设宝钞提举司,如何拆分,如何设立官职,选人,这真要好好想想了。”
说着。
朱标也点了点头。
可走着走着,朱元璋忽然想到什么,脚步一顿。
朱标疑惑看去。
“咱突然有些好奇,今日其父和宋濂所说,虽然是两回事,但归根到底,却似乎是一回事。”
“你说那小子怎么看?”
啊?
朱标闻言,却是真的愣住了,看父皇这想法,难不成还要问苏闲不成?
“你看,之前空印,之后藩王,其都有独到见解,更是在藩王一事上,赞同了咱认为是‘汉景帝’的错误。”
朱元璋想到这里,便不自禁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其童真无邪,赤子之心,所见所看,才是这世间本真。你猜猜,他这次是赞同的想法,还是赞同咱的想法?”
朱标完全没有想到父皇会有此一问,他正想要说其它。
却不料朱元璋竟是再次止步,越发好奇。
“不对,那几个夫子,今天突然上朝,哼,怕也是因为苏闲的事,想提出科举转移群臣视线?正巧也圆了他们的梦!”
“还有其父都给咱说四民,这个迂腐的玩意!正巧,那小子若是跟咱一样的想法。”
“咱也让他儿子回去,好好的教教他……”
“什么是朝政!”
朱标越发愕然,但一想到父皇之前已经在朝堂上明言:要重设宝钞提举司,结果苏贵渊转头就哪壶不开提哪壶,属实是自讨苦吃。
罢了……
他赶紧跟着父皇朝着东宫走去。
……
而此时的东宫。
“娘亲!”
太子妃寝宫前院。
朱允张开双手,双眼巴巴的等到吕氏来抱他,然而吕氏却双眼呆滞,似乎还无法从某个消息中回过神来。
“我说这两个孩子也真是的,怎么昨天晚上跟你回去,还真打了一架?”
突然间,马皇后的声音一下子将吕氏惊醒。
她看着前方,朱雄英正傲然的仰着头,如同一个骄傲的公鸡一样斗志昂扬,脸上的喜色再也抑制不住。
其被马皇后牵着手,刚刚从太子妃的寝宫出来,看其样子,显然是刚才见过了娘亲,且清楚的看到了娘亲的好转,这才放下心来,又恢复起了之前的无拘无束的样子。
“奶奶,他说我没礼貌!我才要揍他!”
“道歉!你比允大,怎么能打弟弟呢?”
“母后……”吕氏连忙压下心中此起彼伏的浪潮,“妾身一直看着他们,怎么可能真让他们打起来?”
“倒是妾身的错,昨夜回去也是担心姐姐,就随口说了几句那蒜和酒混在一起,怎么就能治病?结果雄英却相信那苏闲,回了我几句,然后允又听到,说了一句没礼貌。”
吕氏很快将昨夜的事情如实相告,而事实也是如此,她倒不担心什么。
“这孩子顶撞你了?怕也是心里着急了。”
马皇后柔和的看着雄英,眼神中有着怜爱。
她无法想象,这么小的孩子,要真是承担至亲离别之痛……想想都痛心。
但虽然如此,还是要管教的。
“快道歉!”
朱雄英不满抬头,“可苏闲是对的,他们还冤枉了苏闲呢,他们应该向苏闲道歉。”
“你……”马皇后莞尔,“你皇爷爷和你爹还有你奶奶我,最开始也不相信,这不是合理的怀疑吗?谁又能想到真有用,难不成我们也要跟那小子道歉!”
“当然了!”朱雄英立刻点头,“谁让你们怀疑了?”
“这孩子……”马皇后无奈道,她现在也很高兴,再加上怜爱自己的孙儿,就不在这个时候跟他犟了。“好好好,待会儿苏闲来了,咱们就好好谢谢他。”
吕氏也连忙道:“母后,小孩子家家,本来就是今天闹明天好,不用分的那么细的。”
马皇后点头,“这倒也是。”
正说着……
“苏闲!”
朱雄英看向某处,亮起眼睛。
而此时。
苏闲倒是很早就醒来了,但他第一时间,就去了内官监,让他们去做铜管,看看能不能真的把针管做出来。
这一点他还真的很上心,毕竟这个时代抗感染的药物,可就这么几种。
交代了之后,苏闲跟着选了一会儿,也出了一些主意,就立刻回到东宫。
如他所想,这大蒜素还真有用,昨天太子妃的确大汗不止,但今日那宫女说,很快随着夜色加深,太子妃就醒了过来,还说口渴。
出了那么多汗,能不渴吗?
喝了一些水,又说有些饿……
这个时候,哪怕是傻子都知道,能吃能喝就是精神头在恢复了。
朱标又赶紧差人准备了一些稀粥。
忙活了一晚上,那宫女说太子爷一夜未睡,第二天却精神百倍的参加朝会去了。
苏闲就知道,八成已经渡过最危险的时期,接下来就是温养身体。果然,今日一早,便又来了几个新的御医。
听到朱雄英在叫自己。
苏闲看向前方,先是问候了一遍马皇后和吕氏,随后才来到前者身边。
“你救了我娘亲,我一定让我皇爷爷给你封侯!”
突然间的一句话。
却是连马皇后和吕氏都没意料到,二人听闻分明吓了一跳。
就算是苏闲也有些愕然,旋即赶忙拒绝:
“别!千万别!”
洪武时期的爵位,那可不是好东西,那是催命符。
更何况。
朱元璋亲口曾言:无军功者不得封侯!
大明只有朱姓子孙可以封王,异姓的则只有三个爵位“公、伯、侯!”
“为什么别?”
然而,就在此刻。
朱元璋和朱标也回来了,二人显然也是听到了朱雄英的话,也听到了苏闲的果断拒绝。
朱元璋还想着和儿子的打赌,结果被突如其来孙儿的话,也惊了一下,但更让其好奇的还是苏闲的拒绝。
要知道这个时候,从一介白身,一跃成为家有“爵位”者,可是足以光宗耀祖的事。
如果以后再没有开疆拓土、辅佐君王建功立业,乃至是灭国之功,那按照大明接下里的发展趋势,绝不可能再给爵位。
“难道御医救了人,也要给他封侯吗?”苏闲随口编造道。
他拒绝的原因很多,什么未来风险大。
还有自己的父亲才是一个八品提举,自己一个小孩,没有官身,还想封侯?怕不是做梦,这个时候也不合礼制。
最重要的是,朱元璋绝不可能因为此事,给自己封侯!
天下臣民也不会服气。
“那不一样,御医治病救人,他们就吃的这碗饭,更何况一旦施救成功,虽然不至于封侯。但在太医院中,以后也是世袭的御医,这身份虽然不比侯爵尊贵,但也足以世代富贵了。”
现在是大明,不是曾经的春秋战国。
军功爵位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有用,皇帝赐予的“与国同修、丹书铁券”,若真惹恼了,那也是一张废纸!
更不要提,人家那时候封爵,是真的有封地、封地内也有户口百姓。
可现在……随着朝代变迁,皇权越发集中,哪还有以前的荣光?
“要不咱给你封一个世袭的御医?”
朱元璋忽然道,他还真是这么想的,给一个累世富贵,也算封赏了。
苏闲赶紧摆手,“我不会治病救人。”
“那这两种药……”
“之前说了是我做梦,老神仙给我的……”
“呵!”朱元璋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真的相信还是假的相信。
“不过,咱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眼看着其这个话题,似乎是一直要继续下去。
苏闲忙道:“那就给我爹赏吧,这八品提举……我走外面时,别人小瞧的时候,都说不过一个八品提举之子,您要不换个名头?”
“哼!”朱元璋不悦,“封赏岂能混淆?你的功劳是你的功劳,你父的功劳是你父的功劳。咱还没老眼昏花,到那种糊弄人的地步。”
朱元璋也执拗,“但这封赏必须给!”
一边说着。
其忽然想到什么,看向朱雄英,“雄英,你的那宝钞呢?”
啊?
朱雄英先是不解,随后想到什么,赶紧道:“在我房间里,我这就去取。”
说着,他蹬蹬蹬的跑远,不一会儿,就重新跑出来,带了一大堆,全是他这段时间最新印的纸钞,还有印版。
朱元璋看着这些,不知道为什么,神色露出感慨。
“你小子,论说大功,却是已经有好几起了。”
“空印之后,咱赦免你的父亲,让其会中书省任宝钞提举司的提举,让你进入这大本堂,给你尊荣。”
“这就是封赏!”
“这纸钞、还有当初经筵,你回答咱的那话,藩王之事虽然不可更改,但你所言财权控兵权,不得不说跟咱想的一样。这个就姑且算你聪慧,但宝钞之事,也算你启发了咱,就必须赏!”
“连同今日,你又救了太子妃!这更是大功。”
“正如之前所言,咱不是糊涂脑袋,也不会见你年纪小就糊弄你,标儿雄英,你们也要看清楚了……”
“为人君者,最基本的道理,是赏罚分明!”
一边说着,他索性将朱雄英带来的,全部放在石桌上,然后挑挑拣拣,最后找到当初,他自己给朱雄英的宝钞。
那赫然是一张,刻画着玺印,盖上去的空白纸钞。
经过此次翻新,这一次不仅是三国纸钞脱胎换骨,这个由朱元璋亲自给孙儿的“印玺纸钞”,则是大气恢弘。
明黄色的印玺在正面悬浮,底部四个字,虽然是平面画,但也清晰可见,“长孙宝印”!
朱元璋将其拿起,随后想了片刻,忽然从一旁拿起笔。
铁笔银沟!
“免死!”
简单易懂!
苏闲看都这一幕,小心脏都猛地跳了一下。
“都看清楚了,君无戏言,你送来的药救了太子妃一命。你并非御医,也并非国朝臣子,正如你父说的话,完全是出自热忱善心,那咱也就不能亏待你。”
“咱对你没有什么免死金牌,更没有什么丹书铁券!”
“但此物,以后谁拿出来,咱、标儿、乃至雄英见证……见此物,意如其字――免死!”
这一刻。
马皇后看的一阵惊讶,她可太清楚,从其手里要真心实意的赏赐有多难。
昔日刘伯温也算是军师吧?不还是封了一个伯?
就说当朝有丹书铁券者,那也是实打实的开国之功啊!
而吕氏则是瞪大眼睛,全然无法置信,皇爷怎么会做出这种决定?
朱标已经意识到什么,连忙道:“谨遵父皇旨意!”
说完,他见朱雄英没反应,不由得眼神暗示。
朱雄英也匆忙道:“孙儿听皇爷爷的话!”
“好!”
朱元璋大笑一声,旋即便将这“纸钞”递给苏闲。
“你在这大本堂,让咱孙儿玩三国纸钞,映衬了咱大明的宝钞。”
“今日咱也将其给你,当初,本也是玩笑之语,想着尔等玩闹,只有三国纸钞,却无对应咱孙儿的宝印纸钞。”
“此纸钞只要有印,上面空白,填写多少,就是多少。”
“今日咱填免死,只要不是谋逆篡位,无论何罪,都能免死!”
苏闲这要是拒绝,就真是傻了。
不管这是不是朱元璋的一时兴起,或者说,以后其会赖账,不算数。
但拿到手里后,最起码也是张保障。
以后一些小罪名,但放在洪武皇帝这里估摸着要打杀的,肯定就有用。
“谢陛下!”苏闲连忙接过。
“你年纪太小,官位以后再说,另外,此后入宫来找雄英,就拿着这张腰牌吧。”
说着,朱元璋看向身后,毛骧一直跟着,闻言也反应到什么,连忙取出铜制腰牌。
苏闲还在发愣。
“怎么,你不是说别人说你是八品提举之子吗?以后你把它挂在腰间,有人再敢说,你就将其抓入亲军都尉府的诏狱。”朱元璋打趣道。
苏闲心中一惊,再度接过。
看得出来,朱元璋是真高兴。
“不过这个腰牌对专人,也只有你拿着才有用,待会儿交给毛骧,让其做一些记号,再通知下去。”
毛骧立刻称是,其眼神扫过苏闲,却是心中讶然。
那可是宫城出入的专属腰牌,整个文武百官里也没有几个。
也就是陛下看其年幼,对其的特许罢了。
苏闲拿在手里后,要说心里不喜那是假的,最起码咱这一夜东宫留宿,没有白住,连吃带拿的。
“赏完了你,再说说你父亲吧。”
而这时。
朱元璋收敛笑意。
“现如今的宝钞提举司,必须重设了,一个八品提举,担不了新设的宝钞衙门。”
“你说……让你父升任七品,还是连升两级,或者连跳三级?”
苏闲愕然,这陛下的语气怎么不对劲?
更何况,你封赏你的,问我干嘛?
果然。
下一刻,朱元璋就再度看向苏闲。
“本来咱今天的心情大好,但你父和你的那些老师,却硬是给咱没事找事。”
一边说着,似乎想起了刚才给标儿说的话,要看看苏闲和自己是不是一个态度?
他先是将早朝上发生的事情,简略的说了一遍。在“科举”和“四民”之上,也将宋濂等人,还有其父的说法详说。
眼看着苏闲小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
他这才饶有深意的问道:
“你且来说说……这科举应不应该如宋濂所说,尽快重启?”
“你再来说说,你父亲的那四户四民之说,又是否正确?”
这一刻。
苏闲注意到,朱元璋好奇无比,朱标的眼神也同样。
而马皇后和吕氏,在初次的惊讶过后,也回过神来看向自己。
至于朱雄英,还在懵懂,没反应过来。
肯定没憋好屁!
苏闲心里想着,表面却立刻道:
“现在重启科举,当然是错的!”
此话一出,朱元璋当即哈哈大笑起来。
他径直看向朱标,“标儿看到了没有?这就是其答案,是不是跟咱一样?”
“这才是赤子之心啊!”
朱元璋非常高兴,他又看向苏闲,“那你父亲说的呢。”
苏闲则看向朱元璋。
并没有很快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疑惑问道:
“陛下,我问一个问题。”
“你说……”朱元璋摆手。
“您愿意一直当一个普普通通的黎民百姓,从出生下来就是。不止如此,您的儿子,孙子,也一直如此,世世代代,困于一地……”
苏闲声音轻轻停留,旋即正色道:
“如同蝼蚁囚井中,只能抬头望鸿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