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舟从善如流,把冶铁工坊里所有骨干工匠全部叫了过来。
一名年轻人手里提着大捆的图纸,挺直腰杆,高高地昂起头。
陈庆抬手示意了下:“刚才就是你在外面喊话吧?有何计策,大胆说来。”
“大人。”
年轻人站了起来,双手捧着沉甸甸的图纸走上前来。
当啷。
行至半途,突然一柄造型怪异的短刃从卷轴里掉了出来。
清脆的金属落地声,霎时间让侍卫警醒。
“有刺客!”
“保护太子殿下!”
门口的侍卫二话不说,抽出刀剑扑了进来。
工棚里霎时间乱作一团。
年轻人脸色惨白,六神无主地站在原地。
眼看着锋利的剑刃加身,却做不出任何反抗的动作。
“慢!”
陈庆抬手打飞了案上的茶杯,啪地摔在侍卫身前。
扶苏吓了一跳,恍惚间回不过神来。
“这恐怕不是什么兵刃。”
“你们不觉得它有点太钝了吗?”
陈庆在众人紧张警惕的眼神中,上前把短刃捡起。
“大人,这是小人研制的刮刀,以天外陨铁打造。”
“乃是师父所赠。”
年轻人长吸了口气,语速飞快地说。
陈庆把刮刀展示给扶苏看,证明它不是什么行刺的兵器。
它的造型像是个长方形的铁条,没有握把。只有侧面开了刃,前头还是斜梯形。
想用它来杀人,确实有点难。
“冒冒失失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玩什么图穷匕见呢。”
“下回再敢这样,被人砍了都没替你伸冤的。”
陈庆板着脸训斥道。
“小的知罪。”
年轻人羞愧自责地垂下头去。
扶苏宽慰道:“无心之失,不碍事的。”
陈庆把刮刀丢回给对方,瞟了一眼厚厚的图纸卷轴。
“看来你筹谋了不止一日两日呀,怪不得如此激动。”
“有什么好主意,速速道来。”
年轻人深呼吸几次,镇定下心神:“小的欲借天地之伟力,铸成一门前所未有的大炮。”
“此炮若成,远胜当今任何一门铜炮,威力起码要强三倍,甚至五倍!”
“大人您曾经说过,今后的火炮要做到未见其人,炮弹先至。”
“小的猜测它就能做到!”
陈庆不由好奇起来。
当初他就是随口提了一嘴,根本没想过以大秦的技术能做到超视距打击。
没想到眼前的年轻人又是‘借天地之伟力’,又是‘前所未有’,说的神乎其神。
扶苏兴致勃勃地指着图卷,“它就记在里面?”
“嗯。”
年轻人用力点点头,然后解开捆扎的麻绳。
陈庆端详片刻,打趣道:“你这纸哪里来的?材质未免太粗疏了些。杨宝的手艺怎么越来越回去了?”
“这是小的管杨师兄要来的劣纸,里面多有未捡出的草茎树皮,用于书写十分勉强。”
“原本也是要当做废料的,小的就去讨了些。”
年轻人不好意思地说。
陈庆点点头:“快说你那前所未有的大炮如何铸造。”
年轻人这回不敢离扶苏太近,把刮刀夹在腋下,语速极快地讲解起他的想法。
“师父及众师兄弟一直想以铁料来铸炮,可其中的难点在于,如何制作炮芯。”
“铁汁灼热,销蚀万物。”
“若以泥胎为料,无论如何晾晒,胎中总有水气未干。”
“铁汁浇铸时,水气升腾,在炮体内形成大量气泡空腔。”
“一旦发射弹药时,极易开裂炸膛。”
“师父想尽了办法,也未找到合适的制胎之物。”
陈庆抿嘴笑着捧哏:“你找到了?”
“小人也没找到。”
年轻人理直气壮地回答。
工棚里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声。
“但是小人想,能不能索性就不做这炮芯了呢?”
年轻人心虚了片刻,马上昂起头:“工坊附近山势连绵,小人登高望远之时,观那高炉也不过咫尺之高,仿佛伸手即可拿捏。”
“我便想,要是天地间有一宏伟巨人,火炮在其手中,也不过一铁条而已。”
“既然是铁条,便可以如寻常般,放在砧板上随意打制。”
“那火炮岂不成了百炼精铁?”
陈庆的脸色不禁严肃起来:“说下去。”
“然后开春化冻之后,水车运转起来。”
“小的忽然间就明悟过来。”
他畅快地笑着,转身指着渭河边的水车:“那不就是天地间的宏伟巨人?”
“以水力来驱动,提起千斤巨锤也并无不可。”
“用来打造铁炮,一定可行。”
田舟等人皆做思索状,琢磨其中的可行性。
陈庆补充道:“你是想以水力打制实心的铁柱。然后以这柄天外陨铁的刮刀,慢慢把中间掏空,最后就成了火炮。”
“我猜,镗孔你还是打算用水力,对吧?”
古早的科技,大多没那么复杂和精密。
很多时候就是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
“嗯。”
“小人确实如此想的。”
“以此法锻造的火炮,必然远胜从前。”
“大人,您觉得如何?”
年轻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怕陈庆不信,还把图纸展开:“这是小人设计的水力锻锤,还有打铁砧台的夹装工具。只要……”
“放手去做吧。”
陈庆没待他说完,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大人……”
年轻人惊讶地抬起头。
“你是对的。”
“不过步子迈得大了点。”
“你觉得这一门炮多久能打制成功?”
陈庆用期许的目光望着他。
“三年!”
“给小人三年时间,一定能把实心炮给做出来。”
年轻人坚定地说道。
“别说三年,五年本官也等你。”
陈庆鼓励道:“将来青史留名,必然有你一席之地。”
“大人过誉了,小的没那么大的本事。”
年轻人谦虚地低下头。
他只不过看不惯鹤仙翁到处招摇炫耀,好像高人一等似的。
秦墨是陈庆最亲近的部下,怎么能被一个招摇撞骗的方士比下去?
再者,鹤仙翁言之凿凿,陈庆许了他少府之位。
秦墨的师兄弟哪个不心动?
故此他才壮着胆子来这里献计。
“先生,实心铸炮之法可行?”
扶苏听不太懂里面的门道。
但是铸一门炮要三年之久,甚至陈庆说五年也等他,这就太出人意料了。
火炮本就造价高昂,若是数年成一炮,那得多贵?
“岂止是可行。”
陈庆凑近了压低声音说:“这是火炮未来发展的方向,最为正确的道路。”
“无论威力还是耐用性,比空心炮都强了数倍。”
“只要持之以恒的钻研下去,早晚它的造价、用工都会大为降低,相当于少走了许多年弯路。”
“微臣实在难以想象,竟然有人会提前这么久想了出来。”
以水车为天地间巨人,执巨锤锻打铁炮。
这不光是想象力的问题,还必须有足够的眼界和气魄。
“宋师弟,你的炮三年才能成,可阅兵大典就剩下几天啦。”
“是呀,三年之后,黄花菜都凉了。”
“此炮费时费工,你确定能成?”
“殿下,小的有一计,可速成百门火炮。”
工棚里再次响起嘈杂的争论声。
扶苏禁不住感叹:“秦墨之中能人辈出,真不愧是天下工造第一。”
“殿下,历朝历代,从来不缺能人。”
“问题是……”
陈庆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当你是兄弟,才跟你掏心窝子的。
“诸位。”
“阅兵大典五日后举行,尔等献计献策,本官感激不尽。”
“可是……”
等议论声停下之后,陈庆扫视了一圈:“若是预料有差,未能成事,陛下定然雷霆大怒。”
“到时候追究下来,你们可别……”
刹那间,工棚内为之一静。
工匠门诧异地望着陈庆,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田舟更是目瞪口呆。
难道是因为前次他丢失了铁铧,害得陈庆东奔西走,四处找寻,因此与秦墨生了嫌隙?
这天大的干系,谁能担得起来?
之前献策的董三最为紧张。
万一铸炮失败,耽搁了阅兵大典,他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都看着我干什么?”
陈庆粗豪的嗓音打断了这凝重的气氛。
“陛下怪罪下来,你们可别忘了推脱到本官身上。”
“自然由我一力承担。”
“难道还要你们这些不中用的跟着受牵累吗?”
听到这句话,众人如释重负,想笑却笑不出来。
实在太吓人了。
陈庆一向待他们宽厚,即便犯了什么过错,通常也是自己揽下。
故此大家才敢放心的献言献策。
要不然一门火炮动辄耗费数千斤铜铁料,铸造失败的话,损失极大。
谁敢轻易谏言?
陈庆戏谑地笑了笑,然后才转过头去,冲着若有所思的扶苏说:“殿下您千万记住,但凡你在位一天,就不要苛待工匠,多给他们施展的空间。”
华夏科技水平全面落后于西方,始于明朝。
朱元璋立国之时,靠的就是火枪齐射来破蒙古人的骑兵冲锋。
但是到了后期,明朝的火炮技术却迟迟得不到提升,以至于被西方赶超。
究其原因,说起来简直可笑。
彼时工匠地位低贱,朝廷要铸造火炮,拨款被层层克扣。
到了铸炮时,能剩一半都算遇到良心上官了。
而朝廷的规矩又格外奇葩,物料不够,但是火炮不能缺。
不足的部分你们自己想办法,反正炮铸不出来就拿你问罪。
在这样的情况下,工匠把心思全部用在了偷工减料上。
因此戚继光抗倭的时候,被质量低劣,炸膛率奇高的火器逼得没了办法,不得不训练戚家军使用毛竹、铁叉这样的简陋武器。
大秦现在相当于开局拿了一把大小王,还带了四个2。
未来如何,陈庆无法左右。
他只希望明朝的悲剧不要在大秦上演。
“本宫一定铭记在心。”
扶苏见其面色严肃,也郑重地点头应下。
大秦重用墨家工匠不止一时,而是有上百年的历史!
往昔从未见过他们生机焕发,愿意拿出全部本领,去克服一样样难关。
在陈庆手下,秦墨的实力才真正得以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