凑热闹是人之本性,陈庆嗓门又大,百姓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
因此十几个奔走着离开的人影格外显眼。
陈庆笑了笑,回去吩咐车夫再驱使健马吸上半个时辰,让咸阳城的百姓都瞧个真切。
“先生这般作为,只怕百姓无心耕种了。”
扶苏担忧地叹了口气。
“殿下真以为黔首百姓能以此谋得大利?”
陈庆却不以为然。
面对扶苏疑惑的眼神,他解释道:“咸阳这里倒还好说,毕竟是大秦都城,律法森严不容宵小肆意妄为。”
“到了地方上,各路泼皮流氓,地主豪强,那都是些什么货色?”
“霸占河岸,垄断铁砂开采。”
“又或者……高价租赁磁石,却又逼百姓低价售卖铁砂,以此谋取暴利。”
“古往今来,食利者哪轮得到平头百姓哦!”
陈庆颇为唏嘘的叹息一声。
扶苏皱眉思索片刻,虽然不愿意接受,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那先生以为,此局可有解决之道吗?”
“当然有。”
陈庆爽朗地笑着说:“微臣早就说过,江山社稷如同一尊大鼎。”
他做了个打开鼎盖的动作:“于我等来说,其无异于一场饕餮盛宴。”
“山珍海味,珍馐佳肴,最上等的部分予取予求。”
“等咱们捞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残羹剩饭再由下层官爵吏员、地主豪强瓜分。”
“再之后,勉强还能有些汤汤水水,让一部分百姓混个温饱。”
“最底层的刑徒、奴隶、野人……”
“也就跟着闻闻味儿,能不能活下来,全看命够不够硬。”
扶苏面色纠结,黯然地垂下头去。
满朝公卿大夫,一开口就是之乎者也,礼仪道德讲得天花乱坠。
没有一人能像陈庆这样,坦然地承认阶级社会剥削的现实。
“我等食百姓之利,自当为其解忧。”
“殿下,你甘心每日粗茶淡饭,粗衣短褐吗?”
陈庆戏谑地笑着。
扶苏喟然道:“若是能让天下百姓人人有饭食,人人有衣穿。本宫如此,也甘之如饴。”
“哈哈哈!”
陈庆指着他大笑:“你愿意,太子妃未必可以,陛下更不会准许。”
“况且,山珍海味就摆在那里,你不吃,也会有别人垂涎。”
“我等岂有拱手让人之理?”
“咱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锅汤做大。”
“即便被取了其中菁华,剩下的部分也足以让百姓果腹。甚至还能剩些汤头料尾的,让他们也跟着尝个肉味儿。”
陈庆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殿下勿虑,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百姓的注意力全都被磁石吸铁的场景吸引,二人悠闲的从旁边绕开,把牵引的驽马又解下一匹,命人回府报信。
四御马车载着他们径直往冶铁坊的方向行去。
——
离目的地还有两三里的距离,空气中已经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臭鸡蛋味。
骤然间山野间一大股白雾腾腾升起,在北风吹拂下幻化出各种形状,然后徐徐散开。
“先生,冶铁坊是不是出事了?”
扶苏忧心忡忡地眺望远方。
“大概……不是。”
“这好像是水蒸气。”
陈庆不由纳闷,钢铁淬火的动静也没这么大啊?
直到抵近了扶苏才发现,冶铁坊比上次来的时候要热闹许多。
荒凉的山野间,马车川流不息,来往运输物料。
沿河的一侧,架起了连绵不绝的草棚。
赤膊的工匠扎着脏污油腻的皮裙,挥汗如雨的抡动铁锤,把通红的铁料锻打地火星四溅。
库房、居住区、加工场地,虽然粗疏简陋,但是大体框架都搭建了起来。
“想不到进度如此之快。”
“先生果然好手段。”
扶苏不由欣慰地夸赞道。
“我可什么都没干。”
陈庆笑着说:“只不过田舟支领物资的时候,点个头盖个印。他有什么想法的时候,微臣让他放手去干。”
“仅此而已。”
扶苏怔怔地望着他,片刻后露出苦涩的笑容。
好一句‘放手去干’!
他不禁想起早前赵崇记录下来的那句话‘劳动人民的力量是无穷的’。
能意识到这点,又有胆识和魄力任由工匠发挥,敢为其担责的官员又有多少呢?
一片平整的空地上,田舟正带着同门师兄弟奔走忙碌。
别人提醒后,他才知道太子和陈庆来了。
“参见太子殿下。”
“见过陈府令。”
田舟顾不得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匆匆过来行礼。
一道过来的,还有秦墨的十余名工匠,以及鹿、鹤二人,四五个怨种方士。
“田师兄,这是忙活什么呢?”
“我看那边好像是一节节的管道。”
“莫非你要搞自来水了?”
陈庆从马车上跳下来,笑着打趣道。
对于这个大秦小天才,对方搞出什么来他都不会觉得意外。
“自来水?”
田舟愣了下:“小人确实有利用水车从渭河取水的想法,不过以烧制的陶管即可。这根铜管打制颇费功夫,用来输水实在大材小用了。”
陈庆好奇地问:“那你是准备用来干嘛的?”
田舟精神振奋:“先前您说鼓风机送进炉里的风太冷,铁料好不容易烧高了温度,又被它吹了下去。”
“要想炼出好铁,必须想办法把冷风变成热风。”
“小人日思夜想,的确是这般道理。”
“可皮橐、木料都耐不住炎热,若想输送热风,非得以铜铁、砖石为材不可。”
“师父知道我遇到了难处,特意派师兄弟过来帮忙。”
“我等苦思许久,终于想出了些笨办法。”
陈庆好奇的问:“说说看,你的笨办法怎么搞的?”
田舟的表情既兴奋又惋惜。
他指着身后散乱的铜管:“先前的鼓风机,由陶管直通炉内。长不及一丈,风由皮橐活门吸入,故此风冷。”
“我等便想着,将这陶管延长,改由铜铁制成,下方以炭火烘烤,那风不就热了吗?”
陈庆点点头:“对呀,原本就该如此。你愁眉苦脸的干嘛?”
田舟一拍大腿,指着巍然耸立的高炉:“小人突然有一日夜间醒来,灵光乍现。
咱们守着这么大的炉子,居然还要另外耗费煤炭给风道加热,真的是痴了!
当初建造高炉的时候,就该把铜管埋进炉壁里!”
他急匆匆地走到进风口的位置:“殿下、陈府令请看。”
“若以双排铜管埋入其中,只要掌控好距离,离内壁不远也不近。”
“既能让冷风受炉温烘烤,又不必担心它被烤坏。”
“铜管绕炉一周,再凉的风也该热了!”
扶苏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不禁为田舟的奇思妙想拍案叫绝。
田舟郁闷地说:“还有那炉里排出的废渣。”
“前些日子鹿少府派人前来讨要了一车,说是要试制水泥配方。”
“没想到居然效果奇佳!”
“那渣池离高炉实在太近,往常都是渣料快凝了才泼水,让其碎裂后取出。”
“但要烧制水泥,渣料越细碎越好。”
“小人不得已……”
田舟苦着脸说:“派人往返从河中取水,渣一出炉就泼,每日耗水凭空多了数十倍。”
“且水汽灼热,熏得人近不了前,一旦不小心还容易伤了人。”
“早知如此,就该让渣料池离得远一些,另外架设水车取水。”
想到自己踌躇满志,深受陈庆信任,结果却把高炉建得错漏百出,田舟顿时深感内疚。
“小人有负太子殿下,陈府令重托。”
“请殿下治罪。”
扶苏连忙道:“人孰无错?况且谁又能生而知之。若以此论罪,实在荒谬。”
陈庆笑意盈盈地说:“我发现你们一个个都挺厉害啊!”
“本官就说了句要把冷风变热风,你们连高炉余热加温送风都想出来了。”
“水泥配方我连提都没提,居然也被你们发现铁渣废料能做成水泥。”
“谁干的?”
“过来领赏!”
他转过头,指着田舟说:“殿下,此人可抵十万大军否?”
“微臣以八级公乘之禄赏之,不为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