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前慌慌张张地跑去叫上队医,两人急匆匆就跑了回来。队医用手一摸太后的额头和手腕,说了一句,“收拾吧,走了”。
徽宗愣怔怔地问他:“你说什么?什么走了?”
队医看了看徽宗说,“她,已经去世至少两三个时辰了,身体都凉透了,你不知道吗?亏你还问得出这话。”
徽宗这才明白,太后死了!就一把抱住太后的身体,大喊了一声,“太,”似乎是被一口痰憋住了一样,没有了动静。原来徽宗过于悲伤激动,窒息了。队医忙掐住他的人中,掐了一阵,徽宗才大喘了一口气,自己也“卟嗵”一声,倒在了床上。李光前一看,忙叫来太监,又喊来钦宗、高明和于欢,先把徽宗抬到旁边,给他盖上被子。徽宗呼哧呼哧喘着气爬起来,问:“你们要干什么?干什么?她还好好的呢。”
李光前说:“上皇你冷静点,我们给太后安排好。”然后就把太后抬到了一旁的铺板上,这铺板就成了太后的停尸床。早饭后不多会儿,正当所有人都挤着来看望的时候,苏哈派来的人,把太后的尸体抬到院子里,用生绢裹了起来。
徽宗问,“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把它弄到哪里去?”
那些士兵不搭理他,只管抬着往外走,一个小军官说了一声,“我们是在执行命令,不要阻拦我们的事情,闪开。”
徽宗跟上来想再看一眼太后,摸一摸太后的脸,可是被那军官一推,把他推倒在了地上,像个老婆一样放声大哭起来:“你们不能那么残忍啊,呵呵,不能啊!我要我的太后,我的太后啊!”
太后被抬到了什么地方?他们怎么处置了?无人知道。大概只有那几个士兵知道,但是徽宗的人是不能问的。
这一年,太后五十二岁。她,十五岁被选入宫中,先给向太后做侍女,十九岁那年,向太后把她送给了十五岁的端王赵佶做侍女。二十二岁,端王登基为帝,郑侍女成了郑贵妃,三十岁,王皇后早逝,郑贵妃荣升皇后,从此主政后宫十八年,一直以端庄贤淑敦厚大气名闻朝野,是标准的皇上贤内助,从没有因后宫的事让徽宗操过心。特别是靖康之难他们被金军拘押后,太后成了徽宗最大、最牢靠、最稳定、最坚强的依靠。只要有太后在,只要看到太后,徽宗就觉得安全、温暖、踏实、放心;遇事也才能镇定、冷静、心里有底。可现在她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打,一句话都没留下就走了。这让徽宗情何以堪!
徽宗大放悲声、像个老婆似的哭了足足一个时辰,在钦宗,李光乾和驸马蔡绦等人的劝说下,徽宗这才止住了哭声,但一直抽泣不停。徽宗的大放悲声也好,无声的抽泣也好,都没有丝毫的做作,也绝非作秀,而是发自内心的悲痛、忧伤和难过。
早饭,徽宗只喝了点汤,中午还是没吃。到了下午,李光前考虑到徽宗的心情,就劝着徽宗来到钦宗的院子里说话。钦宗的院子里也有一棵跟徽宗院里那棵差不多的大柳树。李光前和高明、于欢为他们倒着茶,父子两个相对而坐却无言无声。刚坐下时,钦宗还说了一句:“上天是真的不公,他就是让我走,也不该把太后招了去,太后走了,上皇可怎么办?”
这句话恰恰戳中了灰中那根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经。
这些年,太后不单单是徽宗的皇后和太后,也是徽宗的依靠,是他心灵的依靠,生活的依靠,也是他的生命的依靠。自从被军人拘禁以来,太后成了徽宗的后墙、依靠,也是他活下去的动力源泉,更是他在痛苦忧伤时的解药和慰藉,还是他在无助时的帮手和希望。徽宗每时每刻都不能没有太后,就连在跟贵妃欢娱的时候,太后也是在跟前默默地承受着心灵和情感的巨大压力,却从没有过抱怨和不悦。太后的心胸博大,胸襟开阔,性格温和,性情绵厚,对徽宗的关心呵护可谓无微不至。在徽宗的心中,太后既是他的皇后,又是他的姐姐,还是他的母亲。他完全无法相信,没有了太后他会怎么样?他的生活会怎么样?他的心情会怎么样?特别是在遇到困难、受到折磨的时候,太后总是能够帮他解疑释惑,替他开释减压。可现在呢?她没有任何前兆地突然离去,令徽宗猝不及防,徽宗如何能不痛彻心扉,能不撕心裂肺,又怎么能不感到难以言喻的失望、甚至是对生活、对未来希望的幻灭?
钦宗说完那句话就再也没有吭声,而徽宗的心情却十分复杂,不安甚至慌乱。两人一直坐到天要黑了,于欢和高明已经把晚饭给他们打了来,摆到了小桌上,钦宗还吃了一些,可徽宗又是吃了几口,就对李光前说:“回去吧。想睡了。”
李光前和三个太监,就扶着徽宗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可进了院子,走到离房门几步远的时候,李光前快走向前推开了房门,徽宗却不动了,呆愣了半天,擦了擦眼睛,探头看了看门里面,又把头缩了回来,对李光前说,“咱们不进了吧,今天晚上换个地方住行吗?”
李光前说:“哦,那,换哪里啊?为什么不住啊?”
徽宗说:“我怕。”
这就令李光前不解了。太后是你的夫人,你们是二十多年的夫妻啊,特别是这近四年时间里,患难与共,风雨相随,太后离去了,你却害怕。这真是令人费解。可李光前也不能推着逼着徽宗再进去住啊,只得说:“要不这样,晚上咱们还在这房子里,你睡床上我睡床下,我陪着你?”
徽宗的头竟像拨浪鼓一样急促地摇着说:“啊,不不不,不能再在这里住,换地方,要换地方,必须换。”
徽宗的事跟别人的事不同,凡事都得由苏哈亲自批准才行。李光前就对那三个太监说,“快快拿凳子来,请太上皇在这里稍坐。是这样,您要换地方住,必须苏哈批准。这吴国城里面肯定是没有其他的房子,即便有,也不可能让您住。上皇你看这样行吧?咱们今天晚上到皇上那边去住?皇上不是一个人睡吗?您跟皇上同床?”
徽宗从记事以来,没有跟男人同床共眠的经历和习惯。刚刚记事时,由奶妈带他睡,后来就是侍女搂着抱着他睡,再后来就是王妃、皇后、贵妃、嫔妃、宫女,总之,一直都是跟女人同床共枕。虽然钦宗是他的亲生儿子,可他们虽有父子的血缘和名分,父子感情却很淡,都提不上同甘苦、共患难。所以徽宗就摇了摇头说,“要不这样行吗?你们三个内侍到我的房子去住,我跟光前在你们的房子住,行吗?”
李光前一听,对,这个办法不错。这样不用去请示苏哈,只告诉晚上值夜的卫兵就可以了。于是,那三个太监就去了徽宗的房间,睡在了徽宗和太后的床上。李光乾都想笑了,他觉得徽宗真是不可思议。太后怎么去世的,他不知道;太后都死去了几乎一夜,他也不知道;而当得知太后真的死了的时候,他嚎啕大哭,哭得那么伤心那么难过;可现在太后一走,他却不敢在太后睡过的床上睡觉。徽宗的这些做法,尽管李光前十分不解,但是太上皇怎么想、如何做,不由李光前决定,他只能服从。因此就这样,从这天晚上起,徽宗再也没回过那间房子,一直跟住在李光前他们的房子里,直到次年春天那座房子被扒掉之后盖起了新房,完全没有了原来那座窝棚式房子影子了,徽宗才住进了虽然简陋、但是崭新的茅草房里。
太后的去世,对徽宗的打击和刺激是非常大的。不但强化了他前期受到诸多打击的心理感受,而且也催化了他性格的变异。从太后去世后,他的话更少了;与人交往,再也没有了笑容。不管谁跟他说话,他都要先愣半天,一般的他都是“哦哦嗯啊”,没有任何明确的答复和回应,似乎他的脑子受到了强烈的震动和刺激,变得有点傻痴痴呆呵呵的。
与他朝夕相伴的李光前,密切的关注着他的各种变化,同时也把这些变化和徽宗的言行,写成简明材料,及时让专门人员送到杨光华的手上。但是不管怎么说,在五国城的日子,还是平静的稳定的,祥和的。由于卫兵对他们的监控采取了内松外紧的方针,允许他们在五国城之内,在他们内部人员之间,相互串门交往交流,并且可以自己做饭。因此徽宗就把从开封一直就跟随他的两个曾经的御膳房大师傅,叫到了他的院子里,专门搭起了一个厨房,给他开启了小灶。钦宗也过来随着他吃,生活有了慢慢的改善,因此徽宗的身体状况,开始慢慢有了好转,脸色好看多了,原来已经灰白的头发,居然又有点儿转黑的迹象,脸上的皱纹好像也舒展开了,平时说话呢也多了起来,并且又开始写诗画画了。他写了一首最为得意的诗作,已成为流传千古的名作:“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