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要借皇上的手,清除异己,培植势力,因此他深知这其中的复杂性和严峻性。他在组织动员部署安排的同时,要求朝廷各部门和地方各级官府,必须动用司法的力量,保证工作的顺利推进。凡是在推进过程中,予以抵触抗拒、甚至采取其他剧烈行为者,一律采取司法手段予以惩处。
同时,为了保证各个环节的有效衔接,不留死角,在下达皇上诏书和配套措施的同时,又专门以吏部的名义,下发了“附加说明”。
这个“附加说明”文件要求,被划为邪等的官员,均要按照等级给予不同程度的惩处。所有被划为邪等的五百三十四人,一律被降职降级,直到革职。而对其中曾经要求恢复元佑旧法的人,一律给予罢掉祠禄的处罚措施。按照大宋朝的规定,大臣被罢官以后,只要够不上蹲大狱的,一律让他们去管理道教宫观,虽然没有具体的业务,但是还能发一些俸禄,这叫“祠禄”。有这点俸禄,尚能保证基本的生活需求;可现在蔡京的这个规定,连这点微薄的待遇也都取消了。同时呢,还要求他们必须分散在各州居住,不得同在一州居住,防止他们串通滋事。据了解,这些人大多在此前就已经长期遭受迫害,又都是皤皤老翁,生活困顿;而现在,又要他们以待罪之身,携妇将雏,飘零天涯,继续遭受颠沛流离之苦,像黄庭坚,晁补之等知名学者、或文学家,就在这一行列当中,实在凄惨可怜。由此可见,蔡京的手段够狠辣、够歹毒。这倒是杨光华所没有想到的。
前期,处理鹿敏求等三个小官时,除了为数不多的有见识者提出过异议,更多官员从皇上诏书中看到的是,这三人打着向朝廷建言献策的旗号,希图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实为投机钻营盗取官职,被惩处实属罪有应得。因此,朝野上下对朝廷做法质疑者少之又少。
可这次就不同了。诏书下发之后,从朝廷各个部门,到地方官府,多数官员终日惶惶不安。即使没有向朝廷进献过意见建议,即使没有被朝廷点名、没有被划入邪等,但跟这些被划入邪等的官员,有亲朋或同学邻里关系的数不胜数,这些人也无不提心吊胆。因为,从处理鹿敏求到这次的大规模惩处,让官员们产生了打马骡子惊、朝不保夕的强烈感觉。
就在诏书下去的第六天,全国上下清查邪等官员轰轰烈烈的时候,陈中和崔浩一起来到了垂拱殿。
他们来的意思,不用说,杨光华也非常清楚。在此之前,他通过火云和接到的奏章,已经掌握了基本情况。
前一天的晚上,火云又一次来到公主府。跟上次不同的是,他还带来了一个人。
管家把二人带到客厅。刚换好便服的杨光华,闻听老同学来了,特别高兴,就一边从更衣室往外走,一边几乎是喊着说:“嗨,火云,好久没来了......?”
一句话没说完呢,就看到杨光华的身边还有一个人,瘦瘦的、黑黑的,比火云矮半个头,还有点罗锅腰。穿着一身市井百姓的粗布衣服,但看气质,又不象普通百姓。见杨光华出来,两人立即行礼。陌生男子表情拘谨,见杨光华看他,忙微微低下头,用眼角瞄着杨光华,并用胳膊肘轻轻地触碰火云的胳膊。
火云显然稳重了许多,没有象以前那样,吆吆喝喝风风火火的,感觉到了胳膊上的触碰,便对着杨光华笑着介绍说:“这是咱们的老同学,是咱一级的,只是不同舍,叫侯振中,也是进士出身,现在颖昌府做通判。”
杨光华一听是同级老同学,心里顿时涌起一股热流,赶忙行一个拱手礼,站到他近前,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遍,用特别高兴的语气说:“我说看着眼熟,还以为认错人了呢。火云,你这事办得好。毕业之后,同学们就都各奔前程了,相见难哪。看来,你们很熟呀。”
火云又接上说:“我俩是老乡,都是海南人。当年我们都中了进士,在家乡掀起了很大的轰动哩。这次振中求我带他来见你,一是拜见一下,道道同学情;二是有件特别事求你。”
杨光华自然已经想到,这老同学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然,一向没有交往,为何突然晚上登门造访?就请二人坐下,管家上了茶,又对杨光华说:“公主身体不大舒服,就不能来见客人了,特别让我给二位先生说,请您见谅”。
火云摆手说:“都是自己人,不必太客气。如若不是事情紧迫,再加白天不能去见您,我们也不敢晚上来打扰。”
杨光华依然笑着,说道:“怎么样,在下面,工作还可以吧?条件和待遇满意吗?”
侯振中清了清嗓子,说出了进门以来第一句话:“谢谢,谢谢大人关怀。本来都还不错。可就是......,”
“怎么,出问题了?”杨光华亲切地问。
侯振中又低下头,两手拈搓着衣角,哼哧了两下,却没说出话。
火云欠了欠身子,接过话茬道:“噢,是这样,最近不是皇上下诏,清理那些一年多以前,响应皇上号召,就振兴国家写过奏章的官员吗?咱这位老同学不幸中招,被清理了。”
杨光华眼球迅速转了几圈,轻声问道:“怎么处理的?你现在是什么状况?”
侯振中很难为情地说:“被,革职了,在家闲着呢。这不,官袍都被收回了,只能穿百姓衣服。”
杨光华心想,这处罚,够重的。他清楚地记得,那配套方案中说的,只有达到犯罪程度的,才给予革职处罚,并据罪行大小量刑。看来蔡京是加重了处罚。而对此,他是不清楚的。这说明蔡京打着皇上的旗号,做小动作,明面上一套,暗地里又一套。看来,对蔡京,既要用,充分地用;又要防,这人太诡道,太阴险,不得不防。
杨光华决定先弄清情况。于是,又问:“这处罚挺重啊。你写的那封奏章,留底稿了吗?”
火云马上递上一个没有封口的信封,说:“这是振中的奏章底稿,你看看吧。我很不明白,就这么一封奏章,怎么就够得上革职的处罚。”
杨光华抽出稿纸,在手上展开,迅速浏览了一遍。当初,那八百多封奏章,他全部看了一遍。因此一看,就从脑海里调出了印象中的内容。这封奏章看上去没什么问题,并且对国家建设发展的观点,也是主张革新的,这本身跟蔡京的观点相符。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奏章中有一段,是这样说的“主张革新,但不能否定司马光等人的文学成就,应区别对待,并且应当将《资治通鉴》作为太学院学生的必读书目”。
想到此,杨光华就将视线从稿子上移开,问侯振中:“有没有说,是什么依据给你革职处罚的?”
“哦,说我为保守派张目,鼓吹司马光的所谓成就,惑乱人心。对此,我一直没搞明白,我哪里为保守派张目、哪里惑乱人心?”
杨光华跟侯振中不熟,更不了解他的性格、人品、价值取向等,暂时也就不可能什么都掏心掏肺地告诉他。但既然是同级同学,并且又被蔡京点燃的严惩之火烧到了,那么,只要帮他灭了火,救他于危难之中,就有可能成为自己的人。杨光华明白,在朝廷里,单打独斗是难以成气候的。虽说自己的后面是皇上,可并不是所有事情都靠皇上。象蔡京这次实施的大清理运动,他就不必亲自上阵,而是稳坐中军帐,指挥调度手下人去干就行了。万一出现不测,还可以找到替罪羊,确保自己平安无事。因此,他暗暗打定主意,要把这个侯振中吸纳到自己帐下。所以,帮他度过险关,他必能信服自己,归服自己。
杨光华脸上没了笑容,而是严肃中带有温和。说道:“说你为保守派张目,这是明面上的;其实,暗地里的东西,才是导致你被革职的关键。可暗地里的东西,又见不得阳光,所以,他们就以这两条作为罪状,来给你定罪了。那,暗地里的东西是什么?你知道吗?”
侯振中一脸茫然,回道:“弄不明白呀,所以我说稀里糊涂就被革职了。”
火云插话说:“听说,这次被处理的官员,好多都是这样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就被降职了,甚至被革职了。”
杨光华便问:“那,你们想不想知道,这暗地里的原因是什么?”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当然想,就是死,也得做个明白鬼呀。”
“好,”杨光华意味深长地说道:“这说明,你们不了解咱们的宰相啊。这项运动,说要甄别并惩处那些,借向朝廷上书谋取私利者,只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要找出三类人,然后对这三类人,予以惩处。哪三类人呢?一是反对熙宁变法、反对革新者;二是拥护元佑党人,跟随元佑党人者,包括为元佑党人张目、替元佑党人唱颂歌者;三是跟宰相意见观点不相一致者,或者反对宰相的路线政策和措施者。侯大人我问你,司马光是何许人也?”
侯振中回道:“前朝宰相呀,家,大学问家呀。”
杨光华再问:“就这些?”
侯振中先愣了一下,就把目光投到火云身上。火云显然也不知再怎么解答,只好又把目光投向了杨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