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去年某一天与艾娃的谈话。彼时艾娃曾说,一个人在“实际上怎样生活”和“应当怎样生活”之间有着巨大的差距,如果有人为了她应该做的而放弃了一般人实际要做的事……那她就不是在保存自己,而是在自我毁灭。
也是在那一次谈话中,艾娃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人必须对自己在背地里做的事情抱有警惕,自始至终,都要努力去做正义的朋友。
正义的朋友……
赫斯塔靠在了椅背上。
艾娃,你的“正义”是什么意思?
未等赫斯塔深想,外面传来极轻的叩门声。
“简?”
赫斯塔打开门,看见丁雨晴关切的眼睛。
“你还好吗?”
“我?很好啊。”
丁雨晴望向赫斯塔身后亮起的台灯与书桌,“你今天遇到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赫斯塔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书桌,“哦,晚上去参加社团活动,有一些资料要查。”
“很着急?”
“对,”赫斯塔答道,“不过已经查完了。”
丁雨晴点了点头,“那就好,不打扰你休息了——”
“等等,”眼看丁雨晴要退出去,赫斯塔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你每周一或周五的晚上有空吗?八点到九点之间。”
“应该有?”丁雨晴想了想,“怎么了。”
“这周五或者下周一晚上,你跟我一块儿去参加一个社团活动吧,”赫斯塔轻声道,“我觉得那个地方非常适合纾解压力,你应该会喜欢的。”
丁雨晴有些意外,“好啊,是哪个社团?”
“一个诗社。”赫斯塔低声道,“对了,不要和丁嘉礼提这件事。”
丁雨晴低头笑了笑,“……我才不会和他说呢!”
……
周三,赫斯塔换上了自己唯一的一件立领外衣。
单从轮廓上看,这件衣服很像基地的秋季常服,只是少了 ahgas的标志。考虑到今天和俞雪琨的见面会以视频的形式记录下来,她认真整理了仪容仪表,希望镜头中的自己看起来能够多一些往昔的影子。
下午一点一刻,她推开俞雪琨咨询室的大门,发现俞雪琨正在架设录像设备,整个咨询室的陈设变化不大,但氛围几乎完全不同——原本半开半闭的百叶窗此刻完全打开了,室内光线变得更加明亮。以往那些带着橘色暖光的台灯全都熄灭着,只有两人头上的顶灯,还照着白亮的光。
仅仅是光线的改变,就迅速让整个咨询室脱离了原先温馨且放松的气质。
俞雪琨今天也换上了制服,她少见地抹了发胶,将整个额前的刘海全部后梳,露出整个光洁的大脑门。
俞雪琨闻声回头,友好地朝赫斯塔伸手,“你来了,赫斯塔女士。”
赫斯塔同样友好地与对方握手,仿佛两人压根不熟。她很想玩笑一句:其实你从前大可不必反复提醒我每月月末的会面与之前不同,但凡一个人心智正常,她就能轻易觉察到二者之间的巨大差异。
“来了。”赫斯塔指了指俞雪琨正在调适的录像设备,“需要帮忙吗?”
“不用。”俞雪琨递过来一个收音器,“把这个别在你的领子上……哦,你需要帮忙吗?”
赫斯塔接过收音器,很快以单手完成了操作。
“不错,”俞雪琨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看来你已经适应了没有仿生臂的生活。”
“很难说到底有多适应,”赫斯塔在俞雪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这时又发现房间里那个舒适的单人布沙发也被撤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非常商务的皮椅,“……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基地能尽快给我配一支,低规格的就行。”
俞雪琨一面应声,一面拿笔在纸上书写,“好的,我会帮你转达……不过你知道的,眼下十四区的各处工作站都很忙——”
“理解。”赫斯塔答道,“这不是一个高优先级的请求。”
“谢谢。”俞雪琨微笑着抬起头,“那么我们开始了?”
“嗯。”
“请简单描述一下你这段时间在宜居地的生活吧,”俞雪琨轻声道,“你感觉怎么样?”
“总地来说,充满挑战,但这个过程里也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和理解,所以度过得还算平稳……我还在学习之中,我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
“具体是什么样的挑战,举一些例子可以吗。”
“这里的生活节奏和我过去的习惯很不一样,”赫斯塔轻声道,“宜居地的日常生活基本远离了一切战斗,大家都将这种宁静、安全视为一种常态背景,一种理所当然的社会氛围……这会让我偶尔感到一些不习惯。不过某种程度上,它恰恰证明了 ahgas在各个大区展开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这常常让我在心底忍不住向我的同僚们致敬。”
“这是很正常的,很多水银针在刚刚进入宜居地的时候都对这里的一切感到不习惯……这一切需要时间,”俞雪琨微微一笑,“如果让你给自己在一到十之间打分,评估自身在宜居地长期生活的可能性进行打分,你会给自己几分?”
赫斯塔微微颦眉,“长期生活吗?”
“对。”
“我目前还没有这个打算。”
俞雪琨一直在纸上进行着简单的记录,当听到这个回答时,她停下笔并再次抬眸,向赫斯塔投去深深的一瞥,“你仍然渴望返回战场?”
“未必是战场,”赫斯塔回答,“但我确实渴望尽快返回到战斗序列中。”
俞雪琨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她谨慎地斟酌着接下来抛向赫斯塔的提问——她有些不确定赫斯塔究竟有没有领会此前自己多次传达过的含义:要在评估中拿到高分的要义,就是尽量展现自己对宜居地生活充分适应的一面……
“你的意思是,”俞雪琨轻声道,“相比于现在,过去的生活更令你感到怀念?”
“与其说怀念过去的生活,不如说,是在重新锚定自身价值的过程中感到迷茫,”赫斯塔望着她,“宜居地里的生活也不全是甜美的,这里确实更加安全,但这里的人依然置身于各种各样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