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外传 烧春(四)
作者:苏如今   葬剑篇最新章节     
    屋外有小河流淌,静静地流淌着。小河上面有盘旋的飞鸟,色彩斑斓的,也掺杂着漆黑的乌鸦。凄厉的嚎叫变成无声的鸦响,挣扎着望向这个天地。九重楼阁的高塔之上,凤凰也会渴死地悲鸣。我从目中所见的狭小天地里开始无限地想象,想象着有那么一个人可以端坐在宝马香车,披着如云银甲来接我走。
    我甚至能看清他的面容,那个在童谣里出现过的,那个在画册上描绘过的,让我血脉贲发,只有我能看清的面容。
    而不是像现在,水滴都宛如千斤力道,坠落在地上刺耳到让我两股战战,无可起身。我只能嘎吱嘎吱地扭送着脖子,看见窗外的一片残光,在光里再想象出自然的样子。
    微风会是温柔的,溪水会是温柔的,环抱在整个春色里的飞禽与走兽,依然在生死庸碌的一线间描绘出弱肉强食的光景。我总是从这些美好的光景中想象出吃人的样子,一只黑熊压倒在我的身上,将我的五脏六腑啃食殆尽。我在惊叫中醒来,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以至于肉体上几乎分离我心脏的痛楚只是缓缓而来。
    “你醒啦。”黑熊甜蜜地笑着,他看起来很幸福的样子,“你真是太棒了,我们可真是一对璧人。”
    黑熊很少用这种文雅的词语,但是我能看出他心中有梦,有一个侠客的梦。只是他的生存之道若要向上,更加地用欢愉填满自己的生活的话......必须要建立在某个人的痛苦之上。我于是用呓语麻痹和欺骗自己,只不过那个人恰巧是我罢了。
    贵者品尝贱者的骨血,敲骨吸髓,直到渣都不剩,也只不过是恰巧碰上了罢了。
    因为在上位者的眼里,不需要理由就是最好的理由。就好像无情的雨水总能带走一部分恣意生长的作物,就好像剑客就一定能力压群雄,始终坐在尊者的宝座上,我知道,向来是如此的。
    黑熊带着我做了很多工作,去码头做苦力,帮他偷东西,亦或者是蒙面打劫荒郊野岭的行人。每到他有所求的晚上,我就会失掉我所有的武功,任由麻木在身上蔓延,因为欺骗自己的内心与自己交流太多,以至于我也能在缝隙间感受到快乐。
    如果可以做一个梦,那我要做和那个人的梦,这样一定才会是最快乐的事情。
    可惜,我从不做梦,只有黑压压的现实,和做不完的苦功。
    随着我身体的恢复和任劳任怨的表现,黑熊终于有一次让我休息了一天。他知道我不会跑,因为我找不到离开他的渠道,我只是符城的一个黑户。我也知道他的心思,不过我依然全力奔跑到了符城后面的荒山上,想要在夜晚之前呼吸一下远离他的空气。
    就是那样一天,我遇到了另一个人。
    当我在杂草丛生的山坡开心地滑行着,回归一个16岁男孩的快乐时,我听到了非常细腻的哭声。小跑着赶到那里时,我只看到了破损的马车,泫然泪下的一位少年,和摔得头破血流的车夫。唯一一匹安全的马如今发了狂,在深处的树林里扬蹄躁动着,但是缰绳缠绕在树干上让它无法逃离。被这些吓坏了的少女也没力气去追赶马儿,只能瘫坐在原地像释放情绪一样的嚎啕大哭。
    不得不说,她的哭声很有感染力。她戴着白色的头巾,包裹住她上半侧的乌黑秀发,下半的头发扎着漩涡状的小辫,显得青春靓丽。泪水把她的脸庞打湿,红扑扑的脸蛋却依然有着宛如蟠桃的光泽,她肉嘟嘟的小手擦拭着眼泪,另一只手紧紧握着自己那纹绣精巧可爱的丝巾,她越是擦拭,越是哭声尖锐,浑身上下颤抖着,散发着难以想象的生命力和悲恸。
    真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落入如此绝境,就好像现在的我一样。出于这种想法,我下定决心要帮助她。首先是驯服了陷入疯狂的马,又牵着马缓缓来到她的身边,用尽我毕生能想象出的温柔语气向她搭话。
    她泪水盈盈,楚楚可怜的大眼睛,一下子就让我心生怜惜了起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隔着头巾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脑袋,在她逐渐平静下来之后,拉着她上马,让她用双手抱紧我结实的腰。她的双臂肥嘟嘟,软乎乎的,我登时有了一种保护妹妹的自豪。想着父亲必然也是因为有着保护我的信念在,才会去触碰那遥不可及的正道吧。
    与很少说话,几乎全是心中与自己对话的我不同。情绪平静下来的她,变得非常健谈。
    “大哥哥,谢谢你送我回家!没想到还能遇到你这种好人,果然江湖都是豪侠,大侠!”
    “我叫殷铃,铃铛的铃。家里的大家都叫我玲儿,哥哥你也可以这么叫我。我家住在符城外北边的一个小村落里,那个村叫好田村。因为那里有好山好水和好田。那里和符城可不一样了,溪流在那里交汇,多的是可以玩水踩水的地方。我们村里的人很少和城里人来往,城里人都好冷淡,哥哥你比起城里人更像是我们村里人,听说城里人从来都是人人自危,从不伸出援手的。”
    “你刚刚不是夸我是大侠吗?大侠不都是在城郭间行走的吗?”
    “噢对哦,那哥哥你就是野生大侠。哥哥这么年轻就会驯马,真的好厉害。娘请让我跟着马车去舅舅那个村里过他们的节日,没想到重金请来的马夫叔叔死了......这里的山真的好可怕,一点也不像我们好田村的山,所以拜托你快带我回家吧。”
    玲儿的声音真的像风铃一样,清脆动听,哒哒的马蹄声,似乎在给她配乐。我想起那个像黄莺一样声音的少女,玲儿比起来稍显稚嫩,但要不了几年估计还会更加动听。
    “娘亲说过了,城里人啊,大都是坏人。可是我现在知道娘亲错了,即使是穿着城里衣服的哥哥,却是一个大好人。大好人哥哥带玲儿回家,玲儿这就安心啦。”
    玲儿的话真的好多,滔滔不绝,喋喋不休,但是烦躁的同时,我又忍不住地笑了起来,总觉得有一些难言的快乐。
    “好田村只有我们那几个家族,邻居之间都相互认识。我们那里的姑娘都戴着包裹头顶的头巾,二十岁之前都是白色,姐姐们说这是含苞待放的意思。那里的男人肩膀上总要披着毛毯,方便在插秧时拭汗,不过颜色没有要求啦。每到了合适的时节,大家就会相互赠送自己家的瓜果,彭爷爷家的西瓜可好吃啦。可是现在还没到时候。每次到了收获的时节,大家就会聚在一起跳舞,跳呜啦啦舞,唔......玲儿也记不得是什么名字了。姐姐们会在跳舞的时候用木盆抛洒豆子,谁把豆子抛得越高,漏得越少,其他的女孩就要为她手编鲜花图案的刺绣。玲儿还没学会针线活,不过每次看得都好开心。玲儿喜欢和哥哥们在小溪那里相互泼水,据说小溪的深处还有很多鳄鱼,大人们从来不让我们去。大哥有一天跟我说遇到了鳄鱼,还给我展示了他破破烂烂的裤腿,但是拉到爹娘面前,他又支支吾吾地不肯承认,只说是玲儿胡说,他是被树枝勾断了而已。玲儿明明就没有说谎,大哥绝对是遇到鳄鱼了!”
    其实我开始也没怎么想知道她家里的事,不知不觉间就开始听入迷了。其实玲儿和我年龄相仿,但是因为经历的生活落差实在是太大了,到底她过分的稚嫩,我又过分的老气。
    “是是是,我相信玲儿没有说谎,你的大哥肯定是遇到鳄鱼了呀。只是有时候为了男人的自尊,他不好意思跟爹娘说吧。”我随便找了个话接了过去。
    玲儿听完,双手把我抱得更紧了,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成就感满溢在我的心头。玲儿又跟我说起了节气,作物,还有田里面每次数起来数量都不一样的鸭子,我被逗得哈哈大笑,为了多听她说一些,我不禁放缓了行进速度,想让这份时间再长留一些。
    “大哥哥你要不要来好田村当玲儿真正的哥哥呀。”玲儿突然这么一说,吓了我一跳。玲儿瘫坐在地上时显得很娇小,可实际站起来时却只矮我一点点,我慢慢回过神来,甚至不能肯定我和她之间谁大谁小。
    “告诉你的爹娘,就说来学习种田。我二姐说种田的男人比读书的秀才有出息多了,秀才只会浪费钱,去学剑术做剑客要是入不了剑盟,也一定是个草包。就算当不了玲儿真正的哥哥,你也来好田村坐坐,和我们一起过节吧!你可是玲儿的救命恩人呀,让玲儿和哥哥们一起给你唱歌,让玲儿和姐姐们一起给你跳舞。”
    玲儿单纯的话语拨动了我的心弦,我回头看向她,那明净的双眸像是倒悬的苍穹。
    说不定,逃离黑熊的路就在眼前,可以不用再去凝视着那残酷清冷的残月,可以在暖阳下睡上舒舒服服的一觉,去试着追寻那遥不可及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