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言进入亭内。
落座。
自然不会是挨着案台边的位置,她对于自己的身份定位还是有着清晰的认知的,故而选择的是边缘位置的一个蒲团。
这些细节,两位前辈高人都不会去说什么,或许也并不在意,但是她自己须得做好。
这不仅是对于修行一道先行者的尊重,同样是自重。
宋怀真微微侧过身体,正对向坐定的温言,道:“我观你练气与武道皆在二段之境,如今也正处于积蓄之功。但心关文道一途,却是徘徊于二段门户,将入未入,是有什么疑惑未解么?”
温言明白了这是对方欲要指点自己,当即便道出了自己的困惑:“心关一道,除阳明先生的【心学】之外,可供实修的明确道路只有文道一途,却是以儒法为根本搭建的。若是此道修行者初始孕养的并非儒门的文气,他们的前路又当如何?”
道家【逍遥气】、墨家【侠气】、纵横家【纵横气】……领悟这些文气的人之后的进境又当如何?
文道中段君子之境,高段大儒、鸿儒,皆是儒门特色拉满的称谓,这又如百家之士何?
宋怀真看了温言两眼,为其解答道:“自中古汉朝的亚圣董仲舒以【春秋大一统】之道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经过历代之演变,前朝之时,儒门事实上便已经完成了对其他诸子百家道统的兼收并蓄。”
“因此,以儒学为根本,是可以无隙接续上大部分的百家之道统的。同样,百家之士修习儒门之文道,大概率也是可以增益本家之修为的。”
“‘心体气神’四道,道占气道,武占体道,儒占心道,剩下神道则为道佛两家所共有。但这并非绝对,事实上,修行发展至今,各家在四大根本之道上都已是扎下了根须,只是侧重有所不同罢了。”
“就说回心关好了,如今的佛家勉强也能说是在此道上走出了属于自己的半条道路了,不再囿于文道之藩篱。”
说着,宋怀真语呵呵一笑,继而道:“我知你此问之缘由,所想的无非是你修的全真,文道却悟的儒门再正统不过的【浩然气】,因而对自己的道心产生了怀疑?”
“是的。”温言坦然承认。
又怎能不怀疑呢,虽然一遍遍叩问本心,慧剑斩念,得出的都是自己乃是修道者的回答。
但儒道之别,终究是一根横亘心头的刺,不拔不快。
宋怀真看着温言面上闪过的纠结之色,失笑道:“没想到你年纪轻轻,一些思想上却比我们这些老头子还顽固。你练气醒神,武道又通了明暗之变,可曾怀疑过自己在定道于练气的修行?”
温言摇头:“不曾。”
宋怀真当头喝道:“既然炁体之道同修,你都未曾有过疑虑,为何到了心关之上,便顾虑重重了呢?领悟【浩然气】的便一定是儒士了么?你全真教重阳祖师‘三教一祖风’的道理都记不得了么?悟了【浩然气】后便悟不得道家之气了么?还是你本就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不过借此托词罢了?”
“……”
一连串的喝问,直压得温言喘不过气来,同样给予了她无尽的启迪。
刹那间,万千思绪流转心头,被心中慧剑斩去夹杂的妄念之后,余下者便如同涓滴泉水,流入心间,滋润自己有些干涸了的心灵。
红花白藕青莲叶,三教原来是一家。
最后只有这一句道诗在心灵空间内响彻,声振无垠,激荡德慧剑亦开始翩飞起舞。
由【心炼】法而生的那一滴水珠也在声波震荡中被震碎成了无数更细小的水雾,在心灵空间之内弥散,仿佛刚刚是下了一场雨。
也确实是下了一场雨的,这场雨洗涤了温言心中的迷惘;而重阳祖师的道理便是天威雷震,击碎了她心头顽固的渣滓残念。
洗心。
除旧。
境随心转。
文道二段,文华之境,成矣。
气成华盖。
无形无质的【浩然气】自温言心中始发,弥散周身,透体显形,最终在她头顶盘旋交织而成一顶绚烂璀璨的华盖。
华盖之伞面上,依稀可以看到红花白藕青莲叶之景,其间阴阳道韵流转,意蕴悠长。若非伞面下道道文气垂绦无风摆动,彰显着自己【浩然气】的本质,寻常人乍一看望来,怕只会认为此乃道门之文道华盖了。
所谓心悟,不过刹那之间。
温言自定境中转醒,吐出一口浊气:“原来如此。”
“哈哈哈,好一个原来如此!”再一次见证温言这位道门后辈开悟之景,宋怀真亦不由地抚掌赞道,“儒本是道,道亦不妨为儒,此皆在一心耳。”
温言收回了自己的文华异象,心悦诚服:“言受教。”
宋怀真面上笑意满满,对着温言道:“其实你也大可不必过虑。儒门毕竟乃是心关文道之正统,以【浩然气】承儒门的道统,若能入得君子之境,大概率可悟得儒门【心鉴】之准神通,这也是一项极大的机缘了。”
“心中不迷,则万道万法皆可为我所用,而不凝滞于心。儒门可以海纳百川,没道理我道门便不可了。道至大,无不可容,真正容不下的,乃是人心。你,能容否?”
温言沉默片刻,铿锵有声地给予了回应:“能容!”
“哈哈哈!”宋怀真爽朗大笑,“这便是了。其实我道门在心关一道也并非无所建树。世人皆知练气与炼神两道,道脉修行者于中段时可称羽士,高段可称法师。到了心关文道,又何尝不可呢?”
“我道门自也有先贤以纯粹心关修持而得法,甚至是入圣,不过因其道途并不具备普适性,是以心关一道仍以文道称之,为儒门所把持。”
“心关不可测,强行求取,反而落入下乘。你现在需要的,便是精进根本的练气修为。以你的年龄能有如今的境界,自是不错,但若与各大道脉之道种一流人物相比,还是相形见绌了。”
这点温言自然醒得,她对于自己的定位一直是有着清晰的认知的。她也并不喜欢与人相比——修行,在几,在私。
我之修行,与尔何干?
尔之修行,与我何干?
当然,面对长者的提点,她自不能如此回应的。
双方所处的角度不同,宋怀真身居中央修行院荣誉院长之职,考虑的都是统筹举国修行后进的大方向,更关注其中群体性的一面,无意中便也会忽略掉具体到个人的修行者的个性了。
这其中当然也有他的道理,温言虚心接受。
剩下的,便如对方刚刚说过的话一般——心中不迷,为我所用。
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