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利维坦与圣女
作者:覆舟水   是,教宗最新章节     
    拜前任留下的减税政策所赐,奥地利天主教会本就不充裕的小金库雪上加霜,还要维持一支规模不小的教团直属部队,更令该发给“员工”的工资捉襟见肘。
    现如今,艾伊尼阿斯很难维持太大规模的编外人员——从前简单粗暴且极度依赖平信徒的什一税收,也必须转而采取更节省人力和时间的手段。
    幸好艾伊尼阿斯是意大利人。
    没人比意大利更懂“政府”。
    无论中古还是现代,统治的艺术无外乎是使人民相信统治者拥有多大的权力,也就是所谓的,相信相信的力量。
    对于神秘而高远、仿佛居住在奥林匹斯山上的恐怖统治者,人们既恐惧又向往地称其为:“利维坦”。“在地上,没有像他造的一样无所惧怕,凡高大的,他无不藐视、他在骄傲的水族上做王。”
    自然状态下的混乱,是一种原初的、天然的秩序。论统治的架构,再没什么比“法律”二字更加重要。人性的自然意志则是法的基础、各种秩序的最初来源。而这种自然不仅来源于人性中的善,更来源于人性中恶的一面。这样善与恶交织的复杂个性,或许可以被概括为“生命的激情”。
    激情使人渴望生存,生存欲望又带来恐惧本能。
    托马斯·霍布斯认为,倘若没有权威使人民甘愿臣服,人民便永远身处自然的混乱。这种剑拔弩张的威胁心态引发了“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人民将“不断处于暴力死亡的恐惧和危险中,人们的生活孤独、贫困、卑污、残忍而短寿。”
    而为了脱离这样黑暗森林式的野蛮社会,通过人与人之间,人与统治者之间普遍的信约。公民默认授权政府,制造一座用于维护社会稳定、驱赶大船开往最有利于国民的方向、降低人类内耗成本的“活的上帝”——国家与政府。
    伟大的“利维坦”,于是诞生了。
    在这种情况下,“利维坦”的权威并非自身所有,其大小来源于国民的想象,由于暴力机关的成员同样身处这一幻想当中,一旦这种相信支离破碎,等待利维坦的便是崩解,政府覆灭,新国家建立,再重复一次利维坦的循环。
    以往派暴力团体挨家挨户地搜刮粮税的办法是最低劣的手段,事实上,只需要使人民相信“不交税会引发可怕的后果”,并把“交税是国民的义务”这一点根植于世世代代心中,便能把税收成本降到最低,甚至,人民会定期主动地将税收恭敬呈上。
    在先进的意大利思想的熏陶下,一份崭新的天主税收方案出炉了。
    “失信人员名单?”
    当艾伊尼阿斯得意地把自己的想法告知女儿时,加布里埃拉好奇地问道:“父亲,您又在折腾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了?您不接着写自己那本文笔三流内容空洞的回忆录了么?”
    “哎,你不懂。”
    得意的艾伊尼阿斯没有听出女儿讽刺的弦外音。
    “缺税抗税的人,会被列入帝国政府的失信名单,失信人员不能在银行办理储蓄或贷款,不能在皇帝的王冠领地内搭乘马车或任何载具,不能在行会办理集体贸易手续,不能使用城市公共设施,哪怕路边的垃圾桶也不许使用。”
    他面有得色地摇头晃脑。
    “以前征税,总要派一群打手去挨家挨户的搜刮,这样不好,不仅坏了陛下和教会的名声,还容易激起民怨暴动。新政策颁布以后,发现失信人员违规的国民将其举报可获得高额的赏金,钱嘛,就从失信人员的钱包里出。
    这就叫转移矛盾,不光要让人民憎恨政府,他们最好彼此憎恨,才不会团结起来反抗。最后,法院的大法官出手‘公正’地审理人民内部的矛盾,帝国和教会的形象将愈加圣明伟岸。”
    加布里埃拉捂住小嘴,脸上写满了鄙夷:“呜哇,缺德……”
    “什么缺德!这叫统治的艺术!你呀,太年轻太简单,有时候太天真,还得学习一个!”
    尽管已经是近五十岁的小老头,艾伊尼阿斯走起路来依旧虎虎生风。
    他拿起这张写满具体政策的羊皮纸,兴奋地往门外走去:“我得赶紧把这个好主意给陛下看看,最好这个月就颁布下去。”
    “我觉得陛下只会叫你加班。”
    “加班也无所谓,我亲爱的女儿,为父很享受自己的工作,我在为世界创造更文明和美好的明天而奋斗,失信名单当然很糟糕,但至少比暴力收租文明太多了。”他那张日渐被皱纹侵占的老脸露出幸福的微笑,“你不也在享受修女这份工作吗?”
    加布里埃拉一点也笑不起来。
    她的工作分明是老爹和罗贝尔的秘书,到底哪里像修女了?她都三年没做过弥撒了。
    “所以我什么时候能抱上外孙……”
    “等你死了,我会带着孩子去给你扫墓的。”她冷冰冰地说道。
    艾伊尼阿斯:“nein——”
    法兰西王国,巴黎。
    百年战争落幕后,英格兰王国本土陷入了紧张的内讧对峙,法国本土历经百年摧残,四处凋敝零落,大量家园被毁,难民如潮水般涌入幸存的城市。
    首当其冲的,便是由于百年战争初期迅速陷落而免遭兵戈之苦的首都巴黎。战争结束后,查理七世将居城从安全的兰斯城迁回了巴黎,重归国王陛下忠诚的枫丹白露宫。
    随之而来的便是蜂拥而至的难民潮。
    万幸巴黎城区在战争中幸存,战乱驱使大量本地人逃亡他乡,留下诸多无人空屋,第一批难民潮得以妥善安置,但紧随而至的第二批和第三批,则令枫丹白露里的查理七世焦头烂额。
    但那都和首都的另一位大忙人没什么关系。
    纪尧姆·鲍伊勒的书房,乱七八糟的地面上堆满了法文和英文的卷宗。
    作为查理七世的首席顾问和巴黎大学的前任校长,他被国王陛下委以重任,主导搜寻当年“贞德案”的真相。
    他不可能驱车赶往罗马,当面质问尼古拉五世,贞德所犯究竟何罪。倒不是担心得到一个“莫须有”的答案,但新生的法兰西王国急需与罗马天主教廷修复关系。当年“阿维尼翁之囚”摧毁了罗马教廷,但没有完全摧毁。在意大利城邦与神圣罗马帝国的协助下,教廷合一,也为教廷与法国之间的关系留下了深不见底的裂隙。
    百年战争结束不久后,作为对查理七世的警告,教皇对普罗旺斯公爵施加了绝罚,理由是“搜刮上帝及其子民的财产”。
    这位普罗旺斯公爵正是大名鼎鼎的“沃代蒙的勒内”,他迎娶了洛林公爵的独生女,统治着安茹、普罗旺斯、洛林三大公国,是查理七世在欧洲最重要的盟友之一。为了支援查理七世的战争,他关停了巴尔领地内的数家修道院,使教廷找到了绝罚的借口。
    但普罗旺斯公爵的死活和纪尧姆没有半毛钱关系,他的工作是找出当年贞德案的真相,既然从教廷那里获取不到信息,当年事件参与人之一的菲利普三世大公也不可能告诉他全部真相,纪尧姆便把目光投向了英军撤离时没有来得及烧毁的卷宗,并试图从贞德当年的同伴嘴里问出可能翻案的线索。
    遗憾的是,贞德去世后,查理七世无情地将她的旧部打散重建,如今再去搜寻贞德的旧部士兵已无可能,纪尧姆不得不定位了几位与贞德有过同袍之谊的重要亲历者,全都是王国中有头有脸的贵族将军。
    分别是亚当·德·克鲁维尔公爵,让·德·朗格尔元帅,迪努瓦公爵将军,以及元帅的副官弗朗索瓦·德·苏莱。
    令纪尧姆深感遗憾的是,沃库勒尔的驻防长官博垂科特,已经于数年前在某次战役中身亡。他是贞德加入法王麾下的引路人,长期陪伴在前者身边,一定掌握着大量第一手资料。
    纪尧姆·鲍伊勒顾问怀抱巨大的期待与憧憬,依次拜访了几位将军的居所。
    虽然几人都是有封地的贵族,但查理七世正值用人之际,他们都随国王一起居住在奢靡的枫丹白露宫中,使他得以轻松找上门来。
    纪尧姆本以为事情会朝着顺利的方向发展,结果却碰了满鼻子灰。
    克鲁维尔公爵和朗格尔元帅对他提出的问题不断摇头,迪努瓦公爵几度暴怒,一听到“贞德”这个名字便差点把纪尧姆打成重伤。弗朗索瓦自称二十年前还只是初出茅庐的普通军官,并不了解让娜·达尔克这样的传奇人物。
    可他们都是国王陛下也不得不依赖的强大公爵,纪尧姆在离开校长位置后在职位上只是一介神甫,公爵愿意看在国王面子上允许他访谈已是难得,根本没法逼迫他们说出实情。
    无奈之下,纪尧姆只得灰溜溜地回到居住的修道院。
    他苦思冥想数日,反复查阅英国人留下的卷宗,只言片语间除了确定“贞德是被勃艮第公爵菲利普三世俘虏”这一人尽皆知的事实外,一无所获。
    他不抱希望地再去查阅从鲁昂修道院没收的卷宗,在书山字海中,纪尧姆锁定了两个名字,而经过另一番查证,他排除了其中一个叫“吉恩·德·梅兹”的男人,这是一位公开宣称爱慕贞德的法国贵族,贞德去世后陷入癫狂,自杀而死。
    既然如此,他可寻找的目标只剩下一人。
    一周后,做好充分准备的纪尧姆带着数名随从坐上了前往南特郡的马车。经历数日颠簸折腾,他在卢瓦尔河下游的南特郡下车。
    带着一张根据卷宗记载的样貌所绘制的画像,以及一个如今可能已经不大为人所知的名字,拉瓦尔男爵,吉尔·德·雷男爵。
    他是贞德的亲密战友,后者去世后,1432年,他没有回到自己的采邑拉瓦尔,而是来到南特郡隐居。
    卷宗里没有记载他后来的去向,这让纪尧姆满腹忧虑。万一这位吉尔·德·雷男爵也已去世,他的计划从一开始便要无疾而终,无法完成查理七世下达的使命。
    他拜访了南特郡的郡长官,询问关于吉尔·德·雷的消息。
    但郡长官在1440年才上任,并不了解那之前就来到南特的吉尔男爵,只得带着他前去尘封的档案馆寻找相关讯息,最终,在一份1432年的年纪表里,二人找到了关于吉尔男爵的蛛丝马迹。
    循着记录里的方向,吉尔男爵应当隐居在南特郡西南部一座名叫“马什库勒”的小镇上,那里比南特更靠近大西洋海岸,风景如画,气候适宜,确实很适合一位伤心欲绝的贵族荒度余生。
    于是,纪尧姆又驱车向西南,终于在转日抵达了马什库勒。
    他兴致冲冲地带人拜访了镇长的住所,询问了“吉尔·德·雷”的名字。
    老镇长默默摇了摇头,给出了宛如晴天霹雳般的回答。
    1444年10月26日,由于涉嫌研究黑巫术以及诱拐谋害大量儿童,拉瓦尔男爵经过简单审判后,被马什库勒教会处以“火刑”。这位圣女贞德的忠实追随者,最终以同样的死法回归大地,等待他的将是无边炼狱的重重惩戒。
    这位几乎是最后有可能给予线索的相关者,早在十年前便离开了人世。
    怀揣着无边的失落,纪尧姆·鲍伊勒仿佛魔怔似的提出要搜索拉瓦尔男爵的故居。在他的执意要求下,镇长放弃了劝说,给他指明一片如今已被杂草覆盖的男爵庄园的所在。
    带着三名随从,纪尧姆驱马车来到拉瓦尔男爵生前的庄园。
    果不其然,这里已被人高的杂草遮盖,完全抛荒成大自然的模样,窗棂中昂贵的琉璃片被小偷偷得一片不剩,烟囱也被杂草堵塞,看不出任何曾经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纪尧姆和随从们挥舞砍刀,一边砍断杂草一边艰难前进,耗费足足半天才开辟出一条进入庄园正门的通道。
    一踏入庄园的那一刻起,纪尧姆忽然看到一道陌生的身影。
    奇怪,拉瓦尔男爵已经去世十年。除了他这样身负重要使命的客人,怎么还会有其他来访者?莫非是小偷?但看起来不像啊,那人看上去穿着一身全套板甲,这样的人怎么会需要靠偷窃来营生呢……
    带着疑问,纪尧姆大胆地抬高嗓音,向陌生人的方向喊道:“嘿——那边的朋友——请问您也是来寻找吉尔·德·雷男爵的吗——”
    听见他的声音,那人转过了头。
    那是个奇怪的女人,半张脸带着水波般的平静,半张脸带着淡淡的悲伤。
    她旁若无人地走进一旁的建筑物,消失在纪尧姆等人的视野中,等他们赶去搜寻时,连人带脚印全都消失不见。
    “见鬼了……”纪尧姆喃喃自语,“这会儿子又不见了,莫非是圣母玛利亚显灵了?”
    但无所谓,工作要紧。吩咐好随从们一些必要的注意事项,纪尧姆·鲍伊勒开始了他的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