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五
十二月底,临近年节,营里的气氛也逐渐变得热闹起来。
营里的士兵是不能休沐回家的,但最近一段时间,整个营里的管制已经变得松散下来。
不仅日常的操练直接取消了,不少士兵都直接溜出了营地,跑去了凉州城里寻欢作乐。
唐今原本也想趁这时机,试试看能不能带胡女出营的。
但很快她就发现她是被特殊对待的那一个了。
或许是收到了那走运没死于严重发藓的袁主将的命令,别说是靠近营地门口了,唐今光是带着胡女稍微走远一点,都会立刻有人跟上来,紧紧盯住她们。
唐今倒是不怕这些人,但不知道袁主将还埋了什么后手,也不能轻易处理了这些人。
想了想,唐今最后还是打消了出营的念头。
不过。
她虽然是出不去了,但那些想找她的人却还可以来营里找她。
年节前的最后一天,唐今正坐营帐里,用托别人带回来的粗盐巴处理着河里抓回来的大鱼,营帐外就忽而有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靠近。
那声音很轻,唐今专注处理着手底下的鱼,一时也没有发现。
反倒是坐她对面,拿着个斧头正有一下没一下劈着柴的胡女动作顿了顿。
一双上挑凤眸掀起,没什么温度地看向了那正被一只手掀开的营帐门帘。
冷风灌进营帐里的时候,唐今还是察觉到了异样。
她正想回头去看,便听见身后一道骤然加快的脚步声,跟着背上就猛地一重——
“阿……阿今!”充满喜悦的声音在喊到中间一半时,突然顿了一下,像是发现了什么,然后才接着将后面的称呼喊出。
其实对方扑上来的时候,唐今就差不多判断出来人是谁了。
等对方开口喊出她的名字,她就更能肯定来人身份了。
面色稍霁,但很快唐今又皱起了眉。
她转头去看那已经趴到她背上,将脑袋搭到了她肩膀上来的少年,低声问:“怎么没跟我说一声就来了?”
趴在她背上的少年正一脸好奇地看着她的前面,听见声音,才转过头来将视线投向她。
少年瞧着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一张脸颊黑黑黄黄的,乍一看不是特别好看。
不过仔细瞧瞧,就发现少年的五官其实生得很好,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清澈透亮,像是大漠里干净的一汪月牙泉。
少年弯了弯眸子,跟她解释起来:“馆里筹备年节,让我们出来采买东西……我想你,就来看你了。”
唐今抿唇,“那你也该提前跟我说一声。”
少年歪过脑袋,声音有些发软:“我找不到人给你递话嘛,你们营里这两天好多人都不在……”
估计都是去城里寻欢作乐去了,唐今没再计较这事,她正想问问少年最近过得如何,背上的少年便忽而直起了身。
少年揪着她身上的衣服,一脸不满地拧起了眉,“我给你做的衣服你怎么又没穿啊?被子盖了吗?你不会又没用吧?我做都做了你就不要省着不用,不然我不是白做了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直接问得唐今停了好一会,才开口答:“衣服前几天穿了,今日换了别的……被子盖着呢。”
少年有些狐疑地瞧了她两眼,显然不是很相信她的话。
无奈,唐今只好给他指了一下床的方向,瞧见那一床正铺在床上明显正在用的被子,少年这才点头放过了她。
两人又低声交流了两句,少年眼珠子转了转,忽而压低声音小声在唐今耳边问:“阿今,她是谁啊?”
唐今一时都还没反应过来少年是在问谁。
直到顺着少年的视线往前看去,看见那坐在小板凳上面无表情的胡女,她才终于想起这营帐里还有一个人在。
唐今跟少年看过去的时候,那坐在小板凳上的胡女正没什么表情地举起手上的斧头。
哐当。
一声清脆的响,摆在胡女面前粗得跟海碗似的一截木头,就那么直接被劈成了两半。
像是没有察觉到唐今跟少年递来的目光似的,胡女抬脚将面前劈好的几截木头踢开,又单手拿起斧头,对着面前的木桩子狠狠劈下去。
一声沉重闷响,锋锐斧刃劈开木头,直接深深砍进了胡女面前的泥土地里。
唐今跟唐今背上的少年都微妙地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杀气。
少年眨了眨眼睛,稍稍感觉有些奇怪,但唐今却早已习惯了胡女这种阴晴不定的臭脾气,转头就没什么感觉地跟少年解释起胡女的事来。
少年安静地听着,在听到中间时,看向胡女的目光便逐渐开始变化,等到听完,他眼里的情绪便彻底变作了有些晦涩复杂的心疼。
他小声在唐今耳边道:“阿……阿今,我们一定要帮她。”
唐今点头,“等明年开关,我会想办法送她走的。”
匈奴那边一到冬季物资匮乏了,就会派出骑兵小队来大陈这边骚扰抢夺。
打不过也不敢打,为了尽量减少损失,凉州上头的几名官吏便干脆下了命令,让边境的几个关隘口一到冬天就封关,禁止任何人来往进出。
这关口一封,就至少要等到明年春天,匈奴那边不来人了,才会重新打开。
听完唐今的话,少年先是点了点头表示肯定,但忽而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少年眉心拧了起来,“明年……好像不会开关了……”
这话听得唐今皱起了眉。
坐在不远处还面无表情盯着面前柴火的胡女,也微停了停手上的动作。
唐今问身侧的少年,“为什么不开关了?”
她在军营里消息比较滞后,但少年在外面却已经听见一些风声了。
少年在她旁边的位置上坐下,开始回忆自己最近这段时间里听到的消息。
“西域那边好像出了事,几个国家都乱了,有很多西域人都在封关之前就跑来了凉州躲着呢……”
和中原分久必合的情况不同,西域那边长时间都是被划分为许许多多个不同的小国家的。
国家数目最多的时候,甚至超过了一百。
但近几十年来,西域那边也隐隐有要合而为一的趋势了。
其中最为强盛,最有希望一统整个西域地区的,原本有两个国家——大月氏和狐勒兰。
之所以说“原本”,是因为如今的大月氏因着靠近匈奴,和匈奴间频频发生战争,国力已经日渐衰弱,甚至随时都有被匈奴灭国的可能了。
而剩下的狐勒兰,凭着国内丰富的矿石资源,和大陈朝间形成了稳定的贸易商路,近年来已是愈发强盛,压下大月氏成为西域地区实打实的第一强国了。
目前为止,狐勒兰和匈奴间还没有发生过什么直接的冲突。
但按照匈奴那样的攻势,若是哪一日大月氏扛不住匈奴大军的进攻了,下一个直面匈奴大军的,应该就是狐勒兰。
这种时候,狐勒兰似乎应该想办法帮助大月氏抵御匈奴人的进攻。
可是狐勒兰与大月氏间也是累年交战,结下了很深的梁子。
狐勒兰的国内也因此产生了两种声音。
一个觉得应该先放下过去的仇恨,和大月氏联合起来共同抵抗匈奴。
一个则觉得应该绕道联合大陈,前后夹击来共同抵御匈奴——
但这后一种声音,由于近些年来大陈皇帝、大陈边军的种种可笑表现,已经逐渐减弱,甚至转变成联合匈奴一同进攻大陈了。
这一次,国内发生动乱,以致影响了整个西域的稳定的,也正是狐勒兰。
穿着一身有些发白的灰蓝袄衣的少年坐在唐今旁边,复述着自己听到的消息:“好像是两个月前,狐勒兰的国王突然病重……没救回来死了,然后他们整个国家就突然乱了。”
“有人说他们要跟大月氏合起来打匈奴,又有人说他们要跟匈奴人合起来进攻凉州……”
不知道究竟是哪种情况,但凉州上头那些官吏一贯都贪生怕死的,一听见狐勒兰要跟匈奴一起进攻凉州,就怕得不行,说是要彻底关闭关口,以防万一……
反正明年西域那边的情况要是无法稳定下来,无法确认狐勒兰究竟会不会进攻凉州,边境几个关隘的关口怕是不会打开了。
唐今听完少年的话语,想了想,还是问:“国王死了,换人继位就行。怎么会因此就导致整个国家都乱了?”
这一点少年也不懂,只能顺着她的话去猜:“那是不是没有人继位啊?”
没有人继位?
那就更不该了。
作为底层士兵,唐今对于西域那边的情况了解得也不多。
但她依稀记得自己听人提起过,狐勒兰的国王好美人,迎娶了很多妃子,膝下有很多儿女,根本不愁没人继位。
而且其中有一个什么大王子的,特别受狐勒兰国王的信任,早几年前就已经开始监国,是钦定的下一任国王。
就算原本的国王死了,也还有这位大王子在。
狐勒兰的局势怎么会一夜间就乱了呢?
唐今一时有些想不清楚这个问题。
她正想找身边的少年再问问情况的时候——
“哐!”
一声异样沉重的闷响,将唐今的注意力拉了过去。
她转过头,就见那坐在一堆劈好的木柴前的胡女,正缓缓将那把深深砍入地面的利斧拔起。
他的行为举止瞧着跟刚刚没有太多的区别。
还是那样冷淡的神情,还是那样叫人觉得他好像在生气不爽什么一般的刻意放重放大的举动。
可是。
他给人的感觉又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那张冶艳靡丽的脸上,蒙过一层淡淡寒霜,如同宝石般翠绿惹眼的凤眸低垂,浓睫却掩盖不住压抑在那双眼睛中的暗色沉沉。
他明明还坐在那里,却好像一下离唐今很远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