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十五
生日那天,“爸爸妈妈”给她买了一个好大好大的蛋糕。
他们让她闭上眼睛许愿,让她吹蜡烛,还亲手喂她吃了那些蛋糕。
他们一直在喂她。
油腻腻的蛋糕在吃多了之后,肚子就变得很不舒服。
她其实已经不想吃了,但“爸爸妈妈”还在喂她。他们都好久没有亲手喂她吃过东西了。
于是。
她一直吃,一直吃,吃到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困,吃到撑不住沉重的眼皮昏睡过去为止。
在意识彻底堕入黑暗之前,她还在想。
一定是她的生日愿望终于被实现了。
“爸爸妈妈”又变得爱她了。
那一觉,她似乎睡了很久。
睡到醒来的时候,爱她的“爸爸妈妈”都已经消失不见。
她躺在一个很矮很旧的破房子里,周围还坐着好多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面孔。
她只是想了一会就知道。
她又被丢掉了。
没关系。她站起来,找周围的人询问警察局在哪里。她记得“爸爸妈妈”的名字信息,家庭地址,她可以自己找回家。
可是。
周围人听不懂她说的话。
好不容易,她在落满碎石和灰尘的地面上画出警察的样子,可得到的,却只有周围人怜悯的目光。
他们说的话她也听不懂。
这里没有警察局吗?
她起身,走出了那个像是用破布瓦块临时搭建起来的房子里。
世界,是灰色的。
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硝烟的气息。
地面上肉眼可见的所有地方,都被倒塌的房屋废墟所堆满,城市不是城市,而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
轰——
耳边忽而响起了一道震耳欲聋的声音,橙红色的光在远处炸开,转瞬即逝,留下高高飞扬的灰烟与尘埃。
地面上好像突然多出来了一张无形的大口,在一片橙光之后,她视野里那唯一一栋完好的白色建筑,就那样,缓慢掉入了地面上那张无形的大口中。
周围的废墟上或坐或站着不少的人,他们原本大多都跟她一样,静静地望着远方。
但当那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起后,周围忽地爆出了很多人的叫喊,人群蜂拥着,开始集体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她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半晌,也懵懂地,跟着那些人跑了起来。
那时她还不知道,眼前发生的一切究竟是什么。
但她好像知道。
这一次,她回不了家了。
……
“再后来……我就遇到了妈妈。”
说到这里时,唐今抬头看了一眼纪韫。
现在她说的“妈妈”,就是纪韫的母亲唐母了。
以往提到唐母,纪韫虽然不会直接说什么,但表情也还是会冷淡下来,但现在……
纪韫垂眸静静注视着她,看到她眼里的忐忑,他便牵起她的手,在她指尖上轻轻吻了一下,像是在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唐今于是慢慢重新窝回纪韫怀里,将后面的故事说了出来。
在那样的地方上,原身一个才不过十岁大的孩子想要活下去,实在太难了。
她听不懂当地的语言,也不熟悉周围的环境,当有空投的物资被丢下来时,她也很难抢到东西。
一开始,还会有看不下去的大人将空投来的物资分给她一点,但在一次又一次的枪炮声后,能分给她食物的大人越来越少了。
为了能活下去,她不得不靠近那些没人敢去的危险地方,在房屋的废墟里寻找能入口的东西。
这些地方通常会躲着一些和敌方交战的士兵,他们偶尔会遗留下一些食物,靠着这些食物,还有碎石堆底下生长出来的杂草,她也就这样勉强活了下来。
但她也不是每次都能那么幸运的。
又一次,她因为实在太过饥饿,而靠近了那些可能被轰炸的危险区域。
而这一次,从天空上投下来的炮弹,就炸开在了距离她不过百米的地方。
强烈的冲击波将她狠狠撞到了一旁的碎石上,她几乎是立刻就昏死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被送进了那片土地上唯一存留着的一家医院。
医院里人满为患,因为实在没有能够躺人的床位了,她就只能被安置在冰凉的地板上。
周围还躺着很多很多的人,有些人的年纪甚至比她更小,浑身沾满血渍与灰尘,坐在拥挤的人堆里无助地哭泣着。
她安静地在地上坐了好久,终于有人来询问她的情况。
但对方说的话她一句都听不懂,又过了一会,她看见一张稍微熟悉一点的东方面孔。
“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面容温柔的女人轻轻握着她的手,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她点了点头。
在确认她能听懂自己的话后,女人便开始询问她伤口的情况,帮她包扎。
但才刚刚帮她处理好脑袋上的血,女人就不得不赶去处理其他更为严重的病人。
她呆坐在原地,又过了好久,女人才再次赶回来接着帮她处理骨折的手臂。
而从女人的口中,她也知道了,自己是被一个路过那个地方的记者救起来,并带来医院的。
在将所有的伤都替她临时处理好后,女人虚虚地在她脸上擦了擦。
“你很乖哦……”女人温柔地朝她微笑着,“都没有哭过。”
虚虚贴在脸边的手掌里传来暖意,她看着面前的女人,良久,低下了头。
这,就是她和唐母的第一次见面了。
那之后的每一天,她都会期待着唐母来给自己做检查。
只是医院里的病人一直在不断增多,唐母也一直很忙,她能见到唐母的机会实在太少。
但对方每次来的时候,都会给她带上一颗糖果或者是一块饼干,不够饱腹,却让人心生温暖。
唐母对待她时的态度,一直都是温柔又有耐心的,不管是谁看了,都会觉得唐母是坚定而内心强大的人。
所以她也不明白。
为什么当炮弹投向医院,大家都在努力逃跑的时候,看起来最为坚定的唐母,却站在了摇摇欲坠的房屋下,没有离开。
不是为了疏散病人,而是就那样停在了那里,像是终于卸下了很沉重的担子,决定就这样放弃掉所有的一切。
她不明白。
但她不希望这个人死。
所以,她又跑了回去,拽住了唐母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拽着,将唐母带出了医院。
水泥铸成的房屋在她们身后倒塌,一直跑出很远,她才停下来。
而当她转过身时,那个看起来坚定不过的唐母,就那样跪倒在地上,紧紧抱着她痛哭了起来。
像是一个迷失方向临近崩溃之人,在长久的痛苦之后,终于重新找到自己的引路明灯之时,那样如释重负不再压抑的痛哭。
她依旧不明白。
只是,抱住了唐母,笨拙地在她的背上轻拍。
那天,唐母哭了很久,等终于停下眼泪后,唐母问她的名字。
名字……
她有很多个名字。
又或者说,她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你的父母……”唐母小心翼翼地询问。
就算是在战争中失去了父母,也该有自己的名字才对。
她便将自己被很多个“爸爸妈妈”丢弃了的故事,告诉了唐母。
福利院给她起过名字,每一任“爸爸妈妈”也都给她起过名字,但是,后来他们都不要她了。
他们给的名字,应该也就不属于她了。
唐母似乎很是惊讶,过去许久许久,唐母摸着她的脸颊认真问她:“那你愿意让我再来当你的妈妈吗?”
“……你也会,讨厌我的。”
不管是谁,到最后,都会变得讨厌她,想要丢掉她。
但唐母摇头,向她保证,“不会。不会。我不会讨厌你,不会丢掉你,我会一直,一直,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