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慕白看着突然出现在官道中央的老道士,想起半年前他一柄木剑引下晴天霹雳,救醒无故昏迷的明歌,消失半年,无论他派出多少人都查无所查的老道,收敛了帝王的张扬和戾气,下车朝着那老道拱手做拜。
“国师何故半年来不见踪影,叫朕好找。”
老道笑眯眯地受着这帝王之礼,说道:“陛下还是称呼老道法号即可,老道去山间喝了一坛酒,睡醒就是半年后了。醒了就赶紧来接梦山道人。”
一坛酒醉了半年?这老头还真是爱装。
秋慕白凤眼眯起,冷淡问道:“道门众生塔已经建成,梦山道人将入塔修行,国师是想入众生塔还是回山中修行?”
老道摆了摆手:“老道自山中来,自是回山中去,至于梦山道人,入众生塔还是回山中皆看她的意愿。道门从不强求。”
明歌从车辇上下来,朝着老道一拜,说道:“梦山愿入众生塔修行。”
秋慕白脸色稍霁,若是明歌要随这老道离开,那他就杀了这老道士,这老头莫不是以为靠那些伎俩就能震慑哄骗他?
想大月国先祖和一灯道人留下的云雾大阵都不曾震慑他,何况是一道雷霆。
老道低低叹了一口气,两年前他来接她,她初入红尘,情缘未断,未到入道门的时机,半年前他来接她,她入了道门却未斩断尘缘,他给她半年时间斩断尘缘,如今她尘缘已经尽数斩断,却心生执念。
修道,修道,若是心生执念,必是万劫不复。
罢了,他们的命数纠缠不清,连带着大盛朝的国运都捆绑在一起,那众生塔已经修建成,承载着万民的愿力,若她真的能在众生塔上修的正果,也是好事,若是不能……也是命数使然。
“既然你心意已决,老道送你入众生塔,十年后来接你。”老道幽幽一叹,甩着破烂的袖子朝着盛京城走去。
十年时间,若她不能修成正果,就会堕入魔障,生生世世承受轮回之苦。
得道升仙的国师出现在盛京城的街道上,身后跟的是帝王的车辇,在黑压压的铁甲卫的护送下朝着众生塔走去,很快就轰动了盛京。
百姓夹道欢送,跟在铁甲卫的身后一路相送,护送着传说中的月娘子入众生塔修行。
那座仅仅花了半年就修成的众生塔犹如神明一般矗立在盛京城内,和帝宫遥相呼应,一座皇权,一座神力,在百姓心中扎根生芽。
众生塔建成之日,无数百姓前去祭拜,如今这座众生塔要迎来第一位入住清修的道门传人,还是那位身份高贵,震惊九洲的娘子,百姓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敬畏,如今消失了半年的国师和帝王亲自来相送,那份敬畏便由之前的五分变成了十分。
帝王车辇无论多慢,还是缓缓地驶向了众生塔。
秋慕白脸色阴沉灰败地看着外面一路相送的百姓,黑压压的队伍看不到尽头,铁甲卫人人肃杀,敬畏着万人空巷的力量!
帝王坐在车辇内,看向清冷如月的明歌,握紧的手无数次松开,再握紧,每一次都是深浓的杀心,想杀了那老道,想杀了这些愚昧的百姓,甚至想推平那座碾压了皇权的高塔。
那只是他用来藏娇的金屋,却成了众生的信仰,何其可笑。
“你想屠尽这座城吗?”明歌看着他眉眼间深浓的杀意,淡淡说道,“那太麻烦了,不如封我为大盛朝的帝姬,从此这座高塔和你的皇权就牢牢地捆绑在一起,成为你帝位的一部分。”
秋慕白脸色阴沉。
明歌冲着他微微一笑,大夏朝覆灭,大月国消失,可她这个留着前朝皇室血脉的人却要被他封为新朝的帝姬,这世界总是这样荒诞的。
“还有一条最简单的路,杀了我,从此没有安宁王后人,没有大夏王室血脉,也没有人人信仰的道门传人,陛下可曾想过有一天,我才是你皇权帝位上最大的障碍?”
秋慕白狠狠攫住她细弱的手腕,凤眼赤红地看着她,甚至不敢用力,他怕自己一用力就会折断这纤细的手腕,他怕自己一发疯,就会失去他心中唯一的欲念和光明。
“这就是你的报复吗?明歌?你想让我亲手杀了你,然后余生都活在悔恨和折磨中?”
明歌讥诮地看了他一眼:“陛下错了,我若是报复,绝不仅仅于此,以死入局,报复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只为了他的那一点随时都能消散的愧疚,那可真是天底下最蠢的报复。
我对这世间的男人从不报任何希望,尤其是你。”
秋慕白平静说道:“朕不会杀你,朕要和你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朕有帝位,你有高塔,这何尝不是共享九洲天下,以后史书会撰写高祖陛下和道门始祖的恩怨情仇,想必会是一段隐秘的佳话。”
明歌乌黑的眼眸定定地看着他,许久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笑意不入眼,像是一颗星坠入深浓的夜色,消失无痕,只余下无尽的黑暗。
帝王车辇停在众生塔前。
秋慕白终是收敛了自己的杀心,没有让车辇转去帝宫,而是亲手送她入众生塔。
帝王看着外面高呼跪拜的百姓,唇角扬起冷酷的弧度,所以终究是他得了这天下,统治了这些愚民。
他必要将这众生信阳的高塔变成他的金屋。
众生塔高三十三层,预示着传说中的三十三重天,仿佛塔修建的越高,越是能靠近神明,能谛听神明之音。
明歌余光掠过帝王不可一世的笑容,看向高高的众生塔,朝着塔前衣裳破烂的老道磕了三个头,正式入道门,随后头也不回地入塔清修。
“梦山道人,入众生塔。”
“梦山道人,入众生塔。”
一道道欢呼声如浪潮一般传开来。老道看着入塔的大月国小国主,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这九天之上的繁星,命盘错综复杂,就连他也看不清了。
他只能等一个十年之期。
老道在人潮欢呼声中扬长而去,铁甲卫眼睁睁地看着这其貌不扬的跛脚道士身形飘忽,片刻间就消失在街道上,毫无踪迹。
秋慕白瞳孔一缩,撤回追踪的暗卫。
他回头看向高高的众生塔,看着明歌消失在塔中的身影,无论如何,这天下是他的,众生塔是他的,塔中的人也是他的。
不知道风眠洲可曾后悔过。
塔中清修的日子比明歌预想的要清净的多。这三十三层高塔,她住在最高层,塔内陈设和布局一如她在云雾天宫的寝宫,古朴简单。
秋慕白选了两位入塔的侍女,做一些洒扫的活。她有时候久坐,也会起身与这两位清修的女弟子一起洒扫众生塔,捡着飘入塔内的落叶和花瓣。
晨起时,隔壁大相国寺的钟声就会响起,每隔半个月,还会迎来一场法会,她坐在高塔内也能听到僧人论道念经的声音。
夜里是众生塔最安静的时候,她可以俯瞰整个盛京不夜城,在喧嚣的尘世里清修。
唯一不喜的是,帝王会每个月都来。秋慕白在众生塔和帝宫之间修建了一条暗道,时常会通过暗道来塔中,有时候她半夜醒来,就见秋慕白坐在榻前,这人身上的血腥气和戾气越来越重,时常扰了塔中的清净,他离开之后,明歌要花更多的时间才能洒扫干净。
秋慕白每次来的时间不同,有时候匆匆看她一眼就离开,有时候会发疯那么两次,恢复理智的时候就会如同小狗一般看着她,然后求着给她修剪长发,有时候会与她说一些朝堂之事,喝一盏茶。
明歌大多时候将他视若空气,渐渐的,秋慕白发疯的次数越来越多。
眨眼间,又是一年寒冬。
“女冠,有访客。”
众生塔与一般的道观无异,只是明歌喜静,每年都封塔,从不见客,所以相比隔壁的大相国寺,要冷清的多。
女弟子递上一封拜帖,熟悉的字迹,是已经成家立业的萧缭。
萧缭每年都会递上拜帖。
“这是萧居士这个月送的第十封拜帖,十年了,女冠还是见一见吧。”即使在塔中清修,女弟子也知晓这位萧居士乃是朝堂重臣,官拜一品的萧国公。
以前萧居士是每月送一封拜帖,如今这个月都已经送了十封了,想必是十万火急,况且她们伴随女冠在塔中清修,自然也知晓这座高塔最深的秘密。
帝王时常来见女冠,最近这两年,陛下的疯症越来越严重了,只有看到女冠才能清醒一二。这种朝堂后宫都隐藏的秘闻,若是传出去,史书都难以下笔。
明歌看着那堆积如山的拜帖,恍然惊觉竟然十年了,她恍惚间记得自己睡了一觉,没有想到睡醒竟然是十年后了。
“嗯。”明歌轻轻颔首,放下手中的笔,将画到一半的银杏叶子放在桌子上,这是今年最后一片飘到众生塔的叶子。
大相国寺的树叶都秃了,到了冬季了。
萧国公爬的气喘吁吁,终于爬到了三十三层,看着坐在窗前远眺的纤细背影,泪如雨下。
十年了,她还是一如往昔,而他却老了。
萧缭站在第三十三层塔间,喉咙发涩地喊道:“明歌。”
坐在窗前的女冠回过头来,肌肤如雪,眉眼如烟波浩渺的烟雨江南画,她挽着发髻,发髻上只别了一根桃木簪子,容颜不曾改变半分,只是当年那双爱笑的月牙眼,清清冷冷的,带着几分的疏离淡漠之色。
萧缭看着面前与当年截然不同的明歌,呆立当场,忽然之间就悲从心来。
明歌回过头来,看着熟悉而陌生的萧国公,微微一笑,唇角的弧度几不可查,最后只得冷淡地抬了抬手,淡漠说道:“居士请坐,尘世之名早就忘却了,居士喊我女冠或者梦山道人即可。”
萧缭局促地盘腿坐在蒲团上,朝着她行礼。
这居所十分的古朴简单,像是他当年在大月国云雾天宫所见的那样,只有几个蒲团和一方小桌,墙角的香炉里燃的是最宫中御制的龙涎香,矮书架上放的都是道门典籍,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这应当只是外室,不是女冠所住的内室。
“除夕将至,我路过众生塔,便想着来见一见女冠,送一些家中所做的糕点。”位高权重的萧国公说着取出食盒里的几碟子糕点,“这是夫人亲手做的,用的都是鲜花和素食。”
萧缭说着将那几碟子精致的糕点放在桌案上,说着声音又有些哽咽,当年明歌最爱吃盛京的小吃,每每等夜市开了,都要拉着风眠洲出去逛夜市,然后拎几个食盒的小吃蜜饯回来,他只要夜里出去溜达,总能在街上找到他们二人,如今想来,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明歌看着那几碟子精致的糕点,想起他早就成亲了,想必夫妻感情十分的和睦。十年过去,当年纨绔风流的萧家五郎也已经成熟稳重,一身素雅的常服,有几分清流文臣的韵味。
“多谢,当年入塔过于仓促,没有前去观礼。这是我近来所画的观云图,赠与居士,权当是补了当年的贺礼。”明歌说着取出花瓶里的一卷观云图,赠与他。
萧缭欣喜地接过来,紧紧攥住。这些年,明歌留给他们的东西并不多,每一件他都珍藏着,如今她入道门修行十年,依旧没有忘了昔年的旧友。
她还是那个重情重义、慷慨大方的明歌。
萧缭心中悲意驱散了几分,朝着她行礼,低声说道:“此次前来打扰女冠,实在是有事相商,女冠这些年在塔中修行,远离红尘,应当还不知道这十年发生的事情。”
明歌拾起小茶壶,为她倒了一盏清茶,垂眸淡淡说道:“我知晓,这十年,陛下时常来众生塔,朝堂诸事,九洲世家发生的事情我皆知晓。”
她入众生塔的第二年,谢书就被秋慕白赐死。
她入众生塔的第三年,萧缭的夫人为他生了一对双胞胎郎君,风家家主风晋病逝,其夫人三个月后也病逝,风家只剩下大郎君风笑廉。
她入众生塔的第四年,风笑廉出家修行,将最后的家业散尽金陵。
她入众生塔的第五年,秋慕白第一次疯症病发,从秋氏旁支里过继了一位皇子,养在膝下。
……
萧缭微惊:“你都知晓?”
明歌点头:“我并不想知道,只是秋慕白那人,从来都不管别人的意愿,他要说,我拦不住。”
明歌垂眸看着面前的清茶,茶水倒映出一道模糊的影子,她很多年没有照过镜子了,不知道容颜可曾改变,变得面目全非。
萧缭看着面前清清冷冷的明歌,不知为何再无往日的亲近感,他们之间,不仅隔了一个十年,还隔了一座圈禁的高塔,他从一个声名狼藉的纨绔子变成了朝堂重臣,而她,则从大月国最明媚的小国主变成了高塔里的一道影子,一抹幽魂。
他活在阳光下,她却活在了黑暗里。
萧缭握着茶盏的杯子微微发抖,鼻子一酸,猛然放下茶盏,握住她的手腕,说道:“走,我带你出塔,这不是清修的高塔,这是吞噬人的怪物。”
他使劲抓着她的手腕,想将她带出这座被帝王圈禁的高塔,助她重新获得自由。
明歌没有动,挣脱他的手,抬眸淡漠地说道:“十年之期要到了。”
萧缭微怔,十年之期?什么十年之期?
明歌起身,走到窗前,素色的袖摆迎风鼓鼓地飞扬,她淡淡说道:“十年之期,你忘了吗?”
她和风眠洲的十年之期,师父和她的十年之期,她和风眠洲相约十年同生共死,师父说十年后来接她,终于要到了。
萧缭猛然想起当年大月国的云雾天宫里,风眠洲服食通心草,与她共享十年寿命,这么多年了,那个人的名字无人再敢提,就连陛下都很多年不曾提过了。
明歌还记得。
萧缭双眼通红,说道:“忘了吧,明歌,我带你出塔。”
明歌摇头,淡漠说道:“我等的人还未到,居士若是无其他事情,就请回吧。”
萧缭崩溃道:“他早就死了,十年了,若是他还活着,怎么可能知道你在众生塔不来见你?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如今陛下得了失魂症,日常疯癫,头疼欲裂,御医说药石无罔,现在是你出塔最好的机会。”
萧缭低吼出声,泪如雨下地说出九洲最大的两个秘密,当年那个惊才绝艳的世家郎君早就死了,尸骨无存,大盛朝正值盛年的开国陛下如今疯癫失魂,药石无罔,朝堂即将动荡。
檐下的铃铛被寒风吹动,叮铃作响,那声音传的极远,似是要飞向九天去。
明歌站在窗前的身影没有动,许久,低哑开口:“我知道。”
她垂眸,有泪从眼角滑落,被风吹散。她一直知道,他来跟她告别了,他说,再见,明歌,然后天人永隔,永不再见。
她只是在替他过属于他的十年。
明歌回过身来,看向震惊哀伤的萧国公,微微一笑,温柔地说道:“我都知道,陛下的疯症我也知道,因为,那原本就是我的杰作。”
这十年来,秋慕白每来一次众生塔,喝过的茶盏,碰过的桌案,坐过的蒲团,每一处都是她亲手下的毒,她没有直接毒死他,而是用最微量的毒,日积月累地让他头疼欲裂,疯癫至死。
凭什么她要原谅一切,凭什么她要被族规和因果所控制,凭什么她要屈服于所谓的天道,凭什么帝王爱她,她就要爱他。
云雾天宫毁了,她一生挚友现在还埋在小孤山上,一代帝王连个墓碑都没有,她阿娘和族人永世出不了大月山,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回不了家,她所爱的郎君,就死在这个肮脏黑暗的朝堂斗争中,他死的时候无人知晓,世人永不会知道他为九洲天下所做的那些事情。
所以她凭什么要原谅这一切?如果不能原谅,就要背负累世因果,死后世代受轮回之苦,那她就永堕地狱吧。
她要亲手杀了开国帝王,九洲人皇,看着他受尽折磨而死。
萧缭心头大骇,脸上的表情凝固,震惊地看着她。
明歌淡漠的表情一点点的融化,露出几分昔年的灵动和肆意来。
她微笑道:“萧缭,我已经不是当年你认识的那个月明歌了。”
当年的月明歌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