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萍口中的老房子比老城区更加偏远，出发前，冷清言悄悄把地址发给了小佳，叫小佳带上小李一起过去等她。
    一路上，冷清言和林萍没有任何交流，可越是远离市区，她心里的不安就愈发强烈。
    瞥见冷清言紧攥着方向盘的手，林萍心中满是苦涩，终于开口问道“你。。 . 瘦了很多，身体还好吗？”
    堆积在心里的怨气骤然翻涌，冷清言脸色一沉，冷声道“我不好是因为她不在，现在她回来了，所以我很好，不劳您费心”
    攥紧交叠的五指，林萍苦笑着点头，哽塞道“那就好。。 . ”
    车里的空气再次凝固，冷清言加快车速，带着死寂般地沉默抵达了老房子的所在地。
    没有纳入拆迁的村子，冷清言下车后望着一个个破旧且错落无序的农家小院不自觉地收紧了五指，她从小也是在这样的村里生活，明明有亲近感，脑子里却莫名跳出了各种因林萍而起的恐怖画面，甚至闪过了林萍是把她骗来这里、想把她关在这里的念头。
    她犹豫着是否应该等小佳和小李抵达后再随林萍进去时，林萍再次开了口“都有人住。。 . ”
    林萍说罢走在前面带路，走进了唯一翻新过的小院。
    拿出手机攥在手里，冷清言迟疑后跟上了林萍的脚步。
    冷清言在心里自嘲胆小，可她无法不去警惕，停步在平房门口，她的眼睛第一时间左右看向了客厅两边紧闭的房门。
    转身看向冷清言，林萍自知早已失去了信任，先是推开了左边的房门，平静道“放心吧，没人。。 . ”随即走到对面，推开了房门“这边是我和芷汐的房间，你去坐吧，桌椅都是干净的，我把东西拿给你”
    她说罢走进房间，冷清言犹豫后坐在了摆放在客厅中间的餐桌上。
    老旧的木制方桌和四个长板凳上攀爬着岁月的斑驳，却没有一丝灰尘，显然是有人提前来打扫过，或是经常来打扫，冷清言悄悄打量着四周，农村老房子的格局都大同小异，她看得出这里只是被翻新和打扫，所有的摆设都没有动过，甚至没有添置过新的摆件或家具。
    收到小佳已经抵达的信息，冷清言告诉小佳她在白色围墙的平房里，三十分钟后和小李一起进来找她。
    林萍很快便抱着一个收纳箱走了出来，她将收纳箱放在冷清言对面的长板凳上，坐下后打开了收纳箱的盖子“芷汐的照片不多，她自己单独的照片都在这里了。。 . ”
    她说着拿出一本相册放在桌上，却没有推到冷清言面前，林萍看似平静，眸中却是浓烈的哀伤，将想要抚摸相册的手收回去的同时垂下了眼帘“没有她们的合影了，都被我烧掉了，如果她问，你就这样告诉她吧，我不会道歉的，更不需要她的原谅，我想她也是一样的”
    冷清言眉头微蹙，没有回答。又从收纳箱里拿出一个小方盒放在相册上，林萍接着说“芷汐的东西就这两样，拿给她吧，其他还有一支钢笔、一条红围巾、一副手套、一双皮鞋和一个皮包，都是我送给芷汐的，她留着没用，也不会要的。。 . ”
    看向小方盒，冷清言猜到了是孙珺瑶送给林芷汐的戒指，既替孙珺瑶感到庆幸也替孙珺瑶感到悲哀，她想林芷汐和孙珺瑶之间一定还有很多值得纪念和回忆的信物，但一定和合影一样，都被林萍或扔或烧掉了。
    可也许对林芷汐来说，被烧掉的照片和信物都是幸事，起码有了这些，林芷汐在那边不会太过孤单。
    将相册和小方盒一同放回到收纳箱里，林萍拿出一个透明的收纳袋放在了桌上“你。。 . 还从来没有去祭拜过芷汐。。 . ”她闭了闭忽然泛红的眼眶，哽塞道“我想芷汐。。 . 一定很希望你能去看她。。 . 这是我的错，我。。 . 怕你告诉他们芷汐在哪里，所以。。 . 一直都没有带你去看芷汐。。 . ”
    视线落在透明的收纳袋上，冷清言隐约看到了墓地、通行证等字样，至此都和她来之前想的一样，却在听到林萍接下来的话时眸光一凝，泛起了强烈的动摇。
    “如果你。。 . 能带邹医生一起去看看她。。 . 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 ”
    见冷清言蹙眉打量着自己，林萍涩声道“不用这么看我，我怎么想早就不重要了不是吗，你放心，我不会再做什么了，我们以后。。 . 就按你说的，两不相见，没有任何关系”
    冷清言依旧没有说话，表面平静，心却早已被翻涌的懊悔与自责淹没。
    她身上那道看不见的枷锁终于消失了，连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定时炸弹一起，可她却一点也不开心。
    明知世上没有后悔药，她还是止不住地想，如果她能尽早解决林萍的问题，她的棠棠就不会离开，她们也不会分开近一年之久，更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有了隔阂和裂痕。
    “剩下的都是你小时候的东西，有你的照片、玩具。。 .
    还有芷汐给你做的小衣服，都拿回去吧。。 . ”将收纳袋放回并盖上盖子林萍回身面向冷清言，却没有抬眼“罗晴应该告诉你了吧，他们要出国，要带我这个老东西一起走，我叫你来是觉得以后不会再见了，有些事。。 . 还是应该让你知道。。 . ”
    听出林萍是要忆当年，冷清言缓了缓情绪，听过孙珺瑶和冷国辉的讲述，她想无论林萍说什么，她应该都不会再感到惊讶了。
    没有回应已在预料之中，林萍始终没有抬眼，陷入了回忆“你小时候学习成绩很好，文革应该还记得吧，你曾外公家里是地主，是第一批被批斗的人，直接在批斗大会上被斗死了，你外公外婆也受了牵连，他们念过书，所以主动下乡当了知青，我爸是当时他们下乡那个村的干部，后来和你外公变成了朋友。。 . ”
    “那时候我太小了，对那个村子没什么印象，我记事起的记忆都在这里，这些也是后来听我爸告诉我的，所以芷汐不是来历不明的孤儿，只是她年纪太小，不记得而已。。 . ”
    “你外公外婆都没吃过什么苦，生下芷汐后没两年就都病死了，但当时我爸已经带着我和我妈搬来了这里，所以不知道他们去世的消息，是村里人嫌芷汐是麻烦，知道我爸和你外公是朋友，就把芷汐送到这里来了。。 . ”
    “那时候像芷汐这样情况的孩子很多，我家里条件也不是很好，所以我爸就把她送去福利院了，可送去之后又觉得对不起你外公，也是不忍心，她还是我妈帮忙接生的呢，芷汐小时候很可爱，长得像个洋娃娃一样，大眼睛，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可送过来的时候已经瘦得像个小猴子，变成皮包骨了。。 . ”
    “她从小就乖，很听话，总是跟在我身后＇姐姐，姐姐＇的叫我，可因为她是孤儿，总是被其他小朋友欺负，不是扯她的小辫子，就是骂她是没爹妈的野孩子，但她从来不会告状，更不会哭闹，还反过来安慰我，她说＇姐姐，我没事，他们才是没人管的野孩子，我有姐姐，我不是野孩子＇，从那时候起我就发誓，绝不再让芷汐受欺负，要保护她一辈子。。 . ”
    望着她泛红的眼眶，冷清言丝毫没有动容，反而替林芷汐感到生气和悲哀，同时想到自己，她心中的怨气忽然一涌而上，脱口质问道“很乖？很听话？就像我一样任你摆布是吗？”
    林萍闭了闭眼，没有正面回答“我一直认为你很像她，长的像，性格也像，内向、自卑、很容易被身边亲近的人影响，现在看来是我错了，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芷汐，对你也是一样，可是。。 . ”她蓦地抬眼，眸中泛起了幽怨“是你们没有对我敞开心扉不是吗？为什么？是我对你们不好吗？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冷清言苦笑一声道“为什么？因为你不知道寄人篱下的滋味，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内向、会自卑，如果不乖、不听话，她怎么知道自己会不会再被送去孤儿院，我又怎么知道自己会不会被送回乡下。。 . ”
    林萍不可置信地摇头“你们怎么会这么想？我怎么会。。 . ”
    冷清言反问道“那你要我们怎么想？你只知道你对我们很好，付出了你的真心，可你不知道，感激和恩情才是我心里最大的枷锁，所以我不敢忤逆反抗，对你言听计从，毕竟你们一家对我有恩，可恩人和家人是不一样的，你自己也说了，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我想要自由就要先把一切都还给你，你敢说你没有用恩情做要挟吗？只要我做了什么不合你心意的事，就是狼心狗肺、忘恩无义，不是吗？”
    林萍不断摇头，哽塞道“可我对仕明也。。 . 我从来没有区别对待过你们啊”
    冷清言眸光幽暗，沉声道“你没有区别对待不代表我们没有区别，他是你亲儿子，我只知道我是你朋友的女儿，被你像皮球一样接过来又踢走，如果你真的视我如己出，那你当初就不该送我去乡下，不要让我知道我是个外人，更不应该让我变成你的儿媳，这中间换了多少种身份，我心里经历了什么，不是你一个＇好＇字和没有区别对待就能抹平的”
    林萍垂着头，双眼紧闭，缓了很久才再次开口“不管你怎么想，我对你问心无愧，只有送你去乡下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可我真的是没有办法。。 . ”林萍蓦地抬眼，恳切道“我是想留你在身边的，可那时候孙珺瑶已经疯了，她拿着刀要带你一起死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我每天晚上抱着你都不敢睡觉，就是睡着了也会被噩梦吓醒，连门都不敢出，最后实在是没办法才送你去乡下的，可是我。。 . ”
    “我每个月都有去看你，给了他们很多生活费，吃的用的我都有送去，可我真的不知道他们瞒着我把留给你的钱和送去的东西都给了我表弟一家，等我知道的时候我就准备去把你接回来，可，造化弄人吧，工地上出了事，仕明他爸差一点就被抓进去，家里的钱也全都赔了出去，仕明又还小，我实在是没有精力把你接回来照顾，所以一直拖到了你上小学”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每个人都有苦衷，都身不由己，是缘也是命，冷清言对往事早已看开，漠然道“不用解释这些，他们对我很好，表叔一家对我也很好，他们从来没有把我当外人对待，更没有要求过我什么，我很感谢你从我记事之后没有再来看过我，没有让我过早知道我在那个家也是外人，托你的福，我一直认为他们是我的亲外公和外婆，所以我的童年很快乐，但我有个问题一直都很想问你，是你不让外公外婆联系我的对吗？是你让他们搬走的对吗？为什么？”
    林萍闭了闭眼，哽塞道“因为他们知道你是芷汐的女儿。。 . ”
    冷清言苦笑出声，却叹不尽悲哀，就因为一个想要守住秘密的私心，她连外公外婆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而那个想给外公外婆设计新房的心愿也永远无法实现了，可她已经没有办法全部怪罪到林萍的头上，她的错误更大，若不是她一直逃避不想去面对，若是她能尽早找到外公外婆，若是她能更早知道有关林芷汐的事，或许。。 .没有或许了，如果是无法再重来一次的过去时，是不可能实现的假设，冷清言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别再去想，如今她只能做自己最擅长的事，把想不明白、排解不掉的情绪扼杀在心里，然后掩埋，只要不去触碰，她就能维持内心的平静。
    再次看向林萍，冷清言漠然道“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林萍垂着空洞的双眸摇头，喃喃道“没有了，其他的，等我死了再去向芷汐说吧”
    冷清言敛了敛眸，冷声道“我想没这个必要了，她等的人不是你”
    忽然发颤的唇角渗进倏然滑落的眼泪，林萍哽声苦笑，喃喃道“是啊，不是我。。 . 从来都不是我。。 . ”
    咽下涌到嘴边的话，冷清言深深地叹气，她想说爱不是自私和占有，可真的不是吗？如果邹棠真的不爱她了，她能做到放手、做到成全吗？她忽然说不清了。
    林萍始终不愿承认自己有错，曾经那些不敢道与人知的情感也随着林芷汐一起埋进了土里，她此时依旧不敢多提一句，抹去眼泪后叹道“把名字改回去吧”
    冷清言愣了愣，脱口问道“什么名字？”“她没告诉你吗？＂林萍疑惑道，随即苦笑“看来有私心的不止我一个人”
    冷清言蹙眉问道“什么意思？”林萍垂眸，涩声道“你。。 . 不叫冷清言，忘记你小时候叫什么了吗？那是表叔给你取得小名，你的名字是我和冷国辉商量之后改的，也是因为你上学需要上户口”
    所以另一个有私心的人是冷国辉？冷清言想了想，沉声问道“为什么要给我改名字？”
    林萍缓缓闭眼，涩声道“林汐瑶，这个名字不好，你该姓冷不是吗？”
    林汐瑶三个字已经解释了一切，冷清言只觉得胸口在发紧，再次问道“你们商量了什么？”
    林萍睁眼时脸上已经没了表情，却不敢看冷清言的眼睛“我和冷国辉虽然读过书，但也不是什么文化人，那时候。。 . 希望你清清白白谨言慎行，不要像芷汐一样。。 .坏了名声”
    冷清言冷哼出声，却堵得说不出话。“清言！＂
    很熟悉的声音，冷清言闻声看去，见是陆锋站在院门口叫她，心里惊讶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忽然对自己的名字感到讽刺和厌恶。
    她起身走到林萍身侧，抱起了收纳箱“回去我就不送你了”
    林萍克制着汹涌的情绪，红着眼睛看向了冷清言的背影“好。。 . ”
    待冷清言走到面前，陆锋小声问道“没事吧？”随即伸手要接冷清言手中的收纳箱。
    “没事”冷清言摇摇头，阻止后问道“你怎么来了？”
    陆锋解释道“我看小佳和小李要出门，就随口问了一句，她说你给她发了个地址，让她带小李过来等你，我觉得不对劲就跟过来了”冷清言感激道“谢谢”陆锋蹙眉嗔道“谢什么谢，是我谢谢你还知道发短信叫人，要是你真出什么事我没跟过来，那我妹妹不杀了我啊”他说罢挪挪下巴指向了平房“里面。。 . 是林姨？”
    冷清言苦笑着点头“等她出来你送她回医院吧，我还要去个地方，麻烦你了”
    “又客气”陆锋嗔完问道“一会要去哪？叫小佳陪你去吧？”
    冷清言心里一暖，摇头道“不用，是去我爸家，把东西送过去”
    陆锋放了心“啊，那你去吧，我在这等她出来”小佳远远地看到冷清言，立刻跑了过去“冷总！您没事吧？”
    冷清言带着心中的暖意摇头“没事”硬是被小佳接下了收纳箱，冷清言听完小佳解释陆锋为什么会跟来的同时回到了车边。
    将收纳箱放入后座，冷清言让小佳留在这里等陆锋，独自上车开往了冷家。。 .
    见陆锋和林萍一起走回，小佳不认识林萍，不敢乱说话，待陆锋示意后默默坐进了副驾。
    陆锋经常去探望左仕明，林萍对陆锋心存感激，一路聊着左仕明出国看病的准备，林萍忽然问道“陆锋，你。。 . 和邹医生是亲兄妹吗？”
    陆锋眉头微蹙，笑着回答道“是，很多人都会这么问，她随我妈姓，我随我爸姓，虽然这种情况在现在很平常，那时候还是很前卫的”
    林萍想了想，铺垫道“是挺前卫的，你爸爸也同意？”
    陆锋笑道“我爸是妻管严，他说了不算，我外公家两个女儿，没有儿子，棠棠刚出生的时候，我外公说她和我妈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非要让棠棠姓邹，这不就姓邹了，您是不知道，棠棠是我们家的掌上明珠，全家都偏心她，别说是陆家的一切，邹家的一切也都是棠棠的”
    听出陆锋的言外之意，林萍笑了笑，陆家的背景她私下里了解过，只是邹家。。 .
    她眸光黯了黯，问出了真正想问的话“听你这么说，你外公应该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陆锋也没客气“过去算是吧，我外公以前是悸城师专的校长，您知道悸城师专吗？现在是悸城师范大学”
    林萍不自觉地收紧五指，涩声问道“你妈妈。。 . 是邹淑华？还是邹淑怡？”
    陆锋眨眨眼，眸中泛起了疑惑“邹淑华，邹淑怡是我小姨，您认识我妈妈？”
    “真是。。 . ”林萍苦笑出声，轻声喃喃“天意啊。。 . ”
    陆锋没听清楚，脱口问道“您说什么？”立刻收起情绪，林萍转头看向窗外，眸中的苦涩却变成了玩味“没什么，我也是悸城师专毕业的，听说过你妈妈，但不认识”
    “啊，这样啊。。 . ”陆锋下意识地点头，心里却忽然泛起了嘀咕。
    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