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几人在咸福宫里说着温馨的家常，从钟粹宫里跑出来的二公主就狼狈了许多。
    伺候她的宫女冬梅得了荣嫔的命令，一声不吭的跟在她身后，见她茫然的走在宫道上，像只被抛弃了的雏鸟一般，全然没了往日的骄矜自傲。
    她忍不住问道:“公主，您这是准备去哪儿？”
    这话其实问了也白问，因为她们马上就要走到坤宁宫了，这条宫道是去咸福宫的必经之路。
    随着孝昭皇后薨逝，坤宁宫也被康熙下令封存，原本伺候孝昭皇后的宫女太监要么自请去守梓宫，要么就是被遣回了内务府由他们打散了再重新分配。
    没了他们的每日打扫，坤宁宫很快就呈现出了凄凉之态，二公主和冬梅走过时都不约而同的放慢了脚步。
    二公主对孝昭皇后的印象并不深刻，因着孝昭皇后身体不好时常病痛，荣嫔便不准她到坤宁宫来，生怕过了病气。
    但二公主记得，在那个额娘始终没出现的生辰之日里，皇额娘派身边的雪柳姑姑专程到钟粹宫里给她送了一份礼来贺她的生辰。
    那是一个璎珞项圈，上面还嵌着一块看着就十分名贵的美玉，还另外让内务府给她制了好几件旗装。
    “冬梅，你说皇额娘是到哪里去了呢？真的像多娘娘说的住到天上去了吗？”二公主停下脚步好奇的问道。
    冬梅心中泛苦，这样的话一听就是哄小孩子的，但她又不能说咸福宫娘娘是在骗人，她想了想道“这大概是蒙古草原那边的说法吧，她们好似是信奉长生天的。”
    二公主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她知道宫中有信仰萨满和佛教的，长生天大概只有慈宁宫的两位老祖宗还在供奉，现在还要再加上一个多娘娘。
    她顿了顿又问道:“那长生他们也能变成星星住到天上吗？”
    冬梅骇然的低下头没回答，长生阿哥夭折后荣嫔娘娘就把一腔母爱都倾注在了公主和胤祉阿哥身上，从此之后他们的名字就变成了钟粹宫的禁忌，就连二公主也从不提起。
    “我方才那样说是不是真的很伤额娘的心？”二公主眼圈又红了，瘪着嘴委屈的看着冬梅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有些嫉妒长生，因为额娘从来都没有像陪伴他那样陪过我。”
    冬梅抬起头不忍的安慰道:“娘娘也很疼您的，只是长生阿哥体弱多病，不免需要多费心些。”
    二公主抬起手用衣袖狠狠的擦掉了不争气落下的眼泪，提起裙摆飞快往咸福宫奔去。
    冬梅呆住了，反应过来后也顾不得宫规森严，牢牢的跟在她身后也跑了起来。
    听到菖蒲说二公主到的时候，多丽雅愣了一下，心想莫不是今天太阳是往西边升起来的，一向将子嗣看得比命还重的荣嫔难不成真的会愿意二公主到咸福宫暂住？
    待菖蒲把发丝凌乱双眼红肿的二公主领进来后，多丽雅惊得一下子从榻上站了起来，连忙唤宫女出去端些温水进来给二公主重新梳洗一番。
    她牵过二公主的小手将她拉到身前来，轻声问道:“发生什么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见二公主兀自垂着头就是不说话，她把目光转向了跟着一道进来冬梅。
    冬梅有些犹豫，咬咬牙还是凑在卓娜耳边将钟粹宫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说清楚了。
    卓娜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个错愕的表情，看向二公主到目光染上了些许的心疼和怜惜。
    多丽雅装作不经意的瞥了她一眼，卓娜缓缓做了个‘争吵’的嘴型，她了然的点点头卓娜便将殿内的宫女都带了出去。
    偌大的殿内只留下了多丽雅和二公主两个人，她抬手将二公主凌乱的发髻拆下，用梳子来回的梳理。
    二公主一直保持着沉默任由她动作，多丽雅只好开口问道:“告诉娘娘好不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二公主突然转身将整个人埋在了她的怀里，多丽雅看不清她的脸也不催促，半晌才听到她闷闷的声音：“娘娘，我是不是一个很恶毒的孩子？”
    多丽雅纳闷极了，怎么用上了这么严重的词：“怎么这么说？”
    二公主又不说话了，多丽雅也不催促，用手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好大一阵才听到声音：“我对额娘说我不喜欢长生，甚至讨厌他。”
    多丽雅差点没反应过来长生是谁，努力回忆了一下才明白过来，长生也是荣嫔所出的阿哥，比二公主小两岁，去年她入宫前就不幸夭折了，而宫中也很少有人提起过。
    “长生阿哥与你是一母所生的亲弟弟，你为什么会不喜欢他呢？”多丽雅循循善诱的问道。
    她发现自从她入宫后脾气就变好了，再没有在科尔沁草原时的风风火火，但她绝对不承认是因为被宫规束缚住了，只决定大概是身边有了小孩子的缘故。
    小孩子对身边人的态度极为敏感，只要稍微露出那么一点不喜，她们就会察觉。
    二公主抬起头牙齿紧咬着唇瓣，低落的说道：“我知道他是弟弟，这话汗阿玛说过，额娘也说过，说他以后会和我一同玩耍，让我好好照顾他，凡事记得要让着他。”
    多丽雅大概听明白了，这种问题在非独生子女家庭中都会出现。
    家长们过度关注一个孩子，就会导致另一个孩子心里不平衡。
    “可他总是生病，额娘也总是去陪他，连我的生辰都不记得。”二公主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
    多丽雅柔声道：“那我问你，如果想要你额娘时常陪你却要用你健康的身体来换，要你像长生那样，天天扎针、天天喝苦药、天天待在屋子里哪儿都不能去，你愿意吗？”
    二公主听得很认真，面对多丽雅的问题她思考了很久，艰难的摇摇头道：“我不愿意。悄悄跟您说，我曾经趁额娘不在钟粹宫是偷偷去见过长生，他竟然知道我是他的姐姐，他说他很羡慕我。”
    “他说他也想要和我一样，春天的时候去外面放风筝，夏天的时候吃凉丝丝的冰酪，秋天的时候可以去御花园看红透了的枫叶，冬天的时候在园子里堆雪人玩儿，他有好多好多想要做的。”
    二公主越说心中觉得越愧疚，长生又有什么错呢，他也不想得到那样一副身子骨。
    多丽雅叹了口气：“长生阿哥是个好孩子，你也是个好孩子。”
    二公主鼻子一酸泪眼朦胧的问道：“真的吗？我真的是个好孩子？我觉得我好恶毒，比李贵人还要恶毒。”
    李贵人？多丽雅好久都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自从安嫔被褫夺封号降为贵人之后，就被挪出了启祥宫，至于住到哪儿去了多丽雅从没去打听过。
    不过依照康熙睚眦必报的个性，李贵人的日子想必会过的相当精彩。
    “你还到不了她那个地步，她是心肠早就烂了，做事疯疯癫癫的。可你不一样，嘎鲁玳你还是个善良的孩子。”
    虽然有的时候过于傲娇，这句话多丽雅默默的在心中补上。
    “你说你不喜欢长生可你也从没害过他不是吗？能够有能力制止自己做出坏事，你很了不起哦。”多丽雅手上的动作不停，三两下就给她扎了个双马尾辫子出来。
    这是她唯一会辫的发式了，简单且好看。
    “是吗？”二公主破涕为笑，被多丽雅的话抚平了心中的忐忑。
    多丽雅肯定的点头：“谁心中会没点儿阴暗的小心思，就连我也有。努力克制自己不去做坏事，这就很值得称赞了。”
    “后来我去看长生的时候，还偷偷给他摘了御花园里最漂亮的牡丹花，他就放在枕头旁边的小桌子上，说这样他一眼就能看到，就能够想象到御花园里百花争艳的景象了。”二公主眼泪也不流了，转而和多丽雅说起了长生。
    长生生于康熙十四年后于十六年夭折，年纪不超过三岁上下，多丽雅心中悲凉，大清夭折的皇子皇女真的太多了。
    如长生这样一出生就胎里不足缠绵病榻的就足有一只手那么多。
    这其中大多都是因为母体太早承宠又太早生育的缘故，古代女子十五岁及笄就要嫁人，更有赫舍里皇后嫁给康熙时才十一岁。
    十一岁的女子连身子都未长全，又如何能生出健康的孩子。
    所以康熙的前几个孩子都没能活过五岁，还大多都是在三岁左右就夭折了。
    剩下的几个孩子无一不是母体成熟之后才诞下的，自然身体比之前的好上许多。
    “我想长生阿哥应当十分喜欢你吧。”多丽雅摸摸二公主的小辫子，随口问道。
    “应当是喜欢的。”二公主有些底气不足，额娘把长生看得牢牢的她很少能找到机会去看他，但是每次偷偷去的时候，都能看到长生脸上的笑容。
    “那就是了，你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他对你肯定很亲近。”多丽雅笑着说道。
    这话二公主很干脆的承认了：“这倒是，我第一次他时，本来是很不高兴的，但他一下子就拉住了我的手，就唤我作姐姐。”
    “那你想想看会是谁告诉他你是他姐姐的？”多丽雅不慌不忙的说道。
    荣嫔把长生阿哥看到那样紧，恨不得拴在裤腰带上，连自己女儿的生辰都不记得也要陪在长生阿哥身边，伺候的宫女想必也是精挑细选过的，不会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这些。
    二公主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是额娘？”
    多丽雅点点头，除了荣嫔还会有谁。
    想必荣嫔当初绝不会知道长生会在不久之后夭折，还想着让二公主和长生培养姐弟感情，所以才会在说给他听。
    “我想着你额娘大约是这样给长生说的。”多丽雅装模作业的清清嗓子，学起荣嫔平日里说话时的口气道：“长生啊，你有个姐姐叫做嘎鲁玳，是个最好漂亮的小公主，长的也很好看，她会给你带很多 很多好玩儿的东西，你肯定会喜欢她的。”
    二公主被她怪模怪样的声调给逗笑了，笑着笑着又沉寂下来：“娘娘您知道吗，他第一次牵我的手的时候，我差点就直接甩开了。”
    多丽雅皱着眉头道：“这又是为何？”
    “他的手好小，不仅小还瘦，和我胖胖的手指一点都不一样，就像是...慈宁宫里老祖宗养的雀儿的爪子那样瘦小。”
    多丽雅已经可以想象的出来了，本来就胎里不足加上长时间把药当水喝，身体能好到哪里去呢。
    “牵住我的时候都有些硌人，我感觉像是握了团冰在手里。”二公主慢慢的回忆起来。
    她突然发现她竟然记得和长生相处过的每一个画面，清晰得像是昨日才见过。
    “他和明珠府上住着的大哥哥还有太子哥哥都不一样，他的身体看起来更加瘦弱苍白，衣裳穿在他身上都快被风吹跑了。”
    “但是他很喜欢笑，尤其喜欢笑着唤我作姐姐。”
    “他笑起来嘴角有个小窝，看起来羞涩又腼腆。”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就像是夜晚空中的星子一样，可漂亮了。”
    “他还特别喜欢我送他的小玩意儿，比如无锡大阿福的泥人娃娃，我送了他一个男娃娃，红彤彤的脸蛋穿着深绿色的衣裳，他也很喜欢。”
    “原本我是想送他一对的，他说他有一个就够了，剩下的那个女娃娃就留给我吧。”
    二公主伸手比划起来，眼里有了泪花。
    多丽雅默默的看着她不说话。
    “我曾经嘲笑过他，一个男孩子偏偏喜欢女子才喜欢的牡丹花，但其实他的房间从没摆过任何花朵，只是听额娘提起过牡丹是百花之王所以想看看。”
    “他说他从没见过蝴蝶我也捉不到，就想着画一个送给他，但是我的画技差的很，画出来的东西脸自己都不认得。”
    “我答应过他等他好了，就带他去御花园里看真正的蝴蝶。”
    说道最后，她泣不成声。
    “原来，我很喜欢他的，非常非常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