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甚至拿他来跟靳水如相提并论,可见其盛名之隆。段荣华自出道之后就横扫南方棋界,最后约战了盖晓天。
两个人在西湖边大战了两场,结果盖晓天两番均败在了段荣华的手上。第一盘就输给了他九个子,第二盘段荣华更是中盘取胜。这两盘棋打得南方棋界无话可说。
如今段荣华挟十数场不败之余威,北上天京。而且他第一个就找到了靳水如的府上,声言要直接挑战国手。在座的宾客们顿时感受到了这个不速之客的强大压力。
大家都默不作声地看向了靳水如。
国手靳水如面色沉静如水,虽略带淡淡的笑意,却也一时并没有做声,只是将目光扫向众人,最终略略落在了江小龙的身上。
江小龙本来还置身事外的,此时一见大师的目光扫了过来,便起身行礼说道:“那么,就让弟子先会一会这位段先生吧。”
他之所以想下这盘棋,倒也不是在靳水如的目光之下的响应。因为靳水如毕竟没有开口,而且目光也只是在他身上略一停留。如果江小龙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相信靳水如也不会叫他去出战。
虽说名义上江小龙是他靳水如的弟子。但奈何其身份十分尊贵,不仅是护国公的爵位,而且还是新任的发改部领导小组的组长,朝廷的正二品官员——虽然当时的很多人都搞不清楚,这个领导小组组长是个什么玩意儿,他江小龙到底是不是正二品或者可能会更高一些。
就算不提这些官职和爵位,人家好歹也是一位朝廷的大官儿,公务繁忙自不用说,他靳水如再怎么名声赫赫,也不过是围棋界的名人而已,跟江小龙一比还真上不了台面。所以说,只要江小龙不吭声,靳水如无论如何也是不会仗着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师傅的名头去叫他的。
也正是因为上述的原因,靳水如才会觉得收江小龙为徒是面儿上有光,而且能请动他来自家吃饭也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
但是江小龙却慨然而起。因为什么呢?首先这一来,江小龙也有些跃跃欲试。上次跟黄定保学士一战,他其实还没有过足瘾。一个上辈子曾经痴迷于围棋的并且很有天赋的棋手,听到有强劲的对手找上门来,那自然是应该欣然应战的。
第二一个,他也想摆脱高云翔的纠缠。
自从看见高云翔赶到靳水如的府上,江小龙就在琢磨着如何能避免跟他单独交谈的机会。高云翔是令人尊敬的艺术大家,诗词歌赋、绘画书法等等那都是当世的一绝。但是最近他却好像对政-治特别感兴趣起来,而且有些想法还十分的危险。
所以江小龙便有意要避免跟他的过多接触。他的挺身而出让靳水如喜出望外。
毕竟,找上门来的这个段荣华是个非常凶猛的硬茬子,是个专门来踢馆的家伙。靳水如虽然时常耳闻对方的赫赫战绩,但是毕竟当时的交通和资讯都不太发达,他一直没有见过对方的棋谱。
国手大师自然是应该有些自重身份的,而且如果有人能先出战的话,他当然也好即时研究对方的棋谱,掂量掂量段荣华的风格、路数和真实水准。万一这些前锋顶不住的话,他也有个缓冲,能够有备而战是吧。
于是他急忙吩咐下人去请段先生进来。
不一时,靳府的下人便领着段荣华走进了院落。
这是一名身材高大、虎目炯炯的壮年汉子。他头发粗硬,胡子拉碴,举止沉稳,宽大的后背略微有一些驼,身上穿的是一件十分普通的长衫。乍一见面,倒也并不觉得他是一个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莽汉。
靳水如起身迎客,抱拳行礼道:“鄙人便是靳水如。久仰段先生大名,今日得见,果然风采照人,令寒舍蓬荜生辉啊!段先生不远千里来到京城,一路上必定风餐露宿,十分辛苦。老朽敢请先生先坐下来歇歇脚,喝几杯水酒?”
段荣华抱拳长揖,行礼甚恭,但是开口说话却是非常的直率,说道:“久仰国手大名,段某特来讨教。在下来之前已经用过餐了,所以大师不必客气。此番贸然前来,段某没想到大师这里高朋满座,打扰了大师与众位高朋的筵席,在下非常不安。请各位继续,段某就在一旁等候好了。”
说完,他果然就在靳府下人们搬来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看着这一桌子酒席和围坐一圈的客人们。
“倒也是个爽快人……”靳水如笑道。他伸出巴掌朝向江小龙,礼貌客气地说道:“今日在下正在宴请宾客,有些不大方便。请段先生稍等片刻。稍后由在下这不成材的徒弟向段先生先行请教,不知段先生是否愿意屈尊,稍加指点一二?”
段荣华不认识江小龙,靳水如也没有介绍,他当然就只当是一个靳水如的普通徒弟而已。
这一看之下,原来靳水如派来出战的还是个孩子,段荣华心里便有些不满。但是对方国手身份,又确实是在陪着一大桌子客人,他不好强行要求对方亲自下场。
“也行!那你们就先慢慢吃,等我先过过瘾。”段荣华在爽快地答应之后,却又说了一句让满座人愤怒的话:“等我先杀了小的之后,待会儿再杀老的。”
江小龙便笑着起身,向段荣华抱拳道:“谁杀谁还要下过才知道,请段先生不吝赐教吧。”
靳水如连忙招呼下人们赶紧抬张小桌子过来,客人们也都纷纷起身,想一睹为快。但是包如兴却连忙起身制止道:“别介,这样子哪成啊?靳大师,您有没有对局室?现在这样子乱糟糟的,简直就不像是个下棋的样子嘛!”
“对局室?”众人面面相觑,靳水如一般也是在书房或者就是在这个亭子里跟人下棋的,并没有什么专门的对局室。但是此刻,大家也都觉得包如兴这话说得有道理,这场对局嘛,就这么路边摆一摊儿好像也确实没什么仪式感,不庄重。
“对,最起码也要找个清静的所在,让两个人好好下一把。这吵吵闹闹的,跟街坊里面的那些个摇着扇子的大爷们有什么区别?”包如兴嚷道。
“也是,那就请两位先生到在下的书房去吧!”靳水如也觉得就在亭子里下棋有点草率和不庄重,只好吩咐下人道。
江小龙和段荣华跟着靳府的下人走,其他的宾客们也都纷纷起身,谁也不想再喝酒吃菜了,都想凑过去一睹为快。
“哎哎哎……”包如兴张开双臂挡住了众人,嚷嚷道:“你们全都跑过去啊?那跟在这里下棋又有什么分别?所有人都坐着别动哈,我老人家亲自负责来给大家传棋谱,保证让你们尽兴!”
那个时候还真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搞法,大家都觉得很新奇。靳水如最先反应过来,对身边的下人叫道:“快去,搬个小桌子和一副棋过来。”
包如兴虽然平时的表现很大大咧咧、不怎么靠谱的样子,其实他也倒并不是一个胡闹的家伙。前世他就是个围棋的棋迷,虽然说造诣肯定是比不上江小龙的,最多也就是个网上业余三段的水准。但是他的记忆力相当的不错。上次江小龙在桂山跟黄学士的那盘棋,他就能把整个棋谱从头到尾地背下来。
后来,梁浩然和秦子婴在事后记录棋谱的时候,还专门把他也给找了来,让他帮忙一起回忆回忆,以免什么地方搞错了。
一场重要的棋赛,让两个对手安安静静地下棋,其他人不得围观,只有裁判和记录棋谱的人在一旁观战。
为了让其他的人能够及时地看到这盘精彩的对局,棋手们每下一步都由记谱员现场记录,然后找人传送出去。
这个搞法是后世才有的,在青龙国的这个时期,他们还真没有这么多的讲究。
靳水如的书房布置得典雅朴素、幽静简约,除了书架上大量关于围棋的棋谱、典籍以及墙上悬挂的书画之外,还有就是不少盆栽的兰、竹之类的植物。
大书桌上的东西不少,笔、墨、纸、砚以及各种书籍堆杂,显得有些凌乱。
书桌的正中-央摆着一副古朴厚实的棋盘。那棋盘上面已经摆下了数十枚黑白相杂的棋子,显然是靳先生正在研究的某个棋局。
靳水如没有跟进来,江小龙和段荣华也觉得不能搅乱人家正在研究的东西。好在靳先生是围棋大家,家里不缺少棋盘和棋子。
他们让管家在书桌前摆下一副小桌子,放上一副新拿出来的棋盘,就可以分边坐下来对弈了。两个人都不知道对方的底细,江小龙听说过对方声名赫赫,此番前来是专门来扬名立万的,必定携雷霆万钧之势,不能小看。
段荣华虽然诧异对方不过是个孩子,但是毕竟是靳水如的徒弟。靳水如大师显然知道段荣华是有备而来的,而且来就是准备砸场子的,那么他依然派出了自己的徒弟,这显然说明,这个小孩子必定是十分有料的,也绝对不能小看。
围棋不是打架,不靠武功蛮力,所以历史上不乏少年天才。
想当初江小龙前世时的围棋大师吴清源,八岁时就打得水平约为业余三段的父亲没有办法,九岁又奔赴北京,斩杀声名赫赫的“北京无敌将”,真可谓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此时,江小龙和段荣华都平心静气下来,坐在了小棋桌前,整个书房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下都会听得很一清二楚。就连一直思维跳跃、爱说话而且经常前言不搭后语的包如兴,也安静了下来,看起来像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的那种。
远处的小亭子里的棋桌也已经摆好了。人们在等待之余也都议论纷纷。梁浩然便问大家对这局棋怎么看。靳水如微笑不语,但是其他的人则七嘴八舌起来。
总体来看,几乎所有的人都并不看好江小龙。原因很简单,虽然他在桂山上打得黄学士毫无招架之功,但黄学士的水平毕竟不能跟苏茂才、盖晓天这样的棋界名宿相比。
而段荣华则是将这些名宿们打得完全没有了脾气,可见其实力之强劲。众人虽然口中不言,但是心里却不约而同的,都有一个共同的念头,那就是:今天就算是靳水如大师亲自下场出手,会有一场精彩的对局是肯定的。但是其结果恐怕也是难以预料的,双方谁输谁赢都不意外。
江小龙毕竟年幼,虽然展现出了凌厉的杀棋手段来,但要说跟功力深厚的靳水如大师相比,在场的没有人相信他还能讨得了好去。
众人正在叽里呱啦、热闹非凡之时,只见一个靳府的下人飞奔而来,带来了第一张棋谱。
这张棋谱上只有左上角的星位上画了一个叉叉。
众人没有见过这样记录棋谱的,都感莫名其妙,只有梁浩然看懂了,解释道:“这一定是黑棋。”他转身问那个传棋谱的下人道:“他们两个谁执黑?”
“回大人的话,书房里两位大人经过猜先后,是由江大人执黑。”
话音未落,第二张棋谱就传来了。上面记录了两个圆圈和一个叉叉。梁浩然笑笑说道:“两个人都信心十足,这棋还下的挺快的。这么一小会儿就已经走了四步棋了……”
但是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第四手棋引起了他的注意。
棋界的共识是“金角银边草肚皮”。围棋是争地的游戏,谁的地盘大谁就赢。那么在角上依托着两条边线构筑自己的地盘是效率最高的。其次是边,这里的棋势发展最好是依托一条边线来经营。最次是中央。中央虽然十分广阔,但是因为无所依托,所以建立自己的地盘最难。
所以说金角银边草肚皮,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常识。两位棋手一上来肯定是先抢占角地。一般来说棋盘上一共四个角,两名棋手各抢两个,分别打下自己的棋子宣示主权。
但是第四手棋段荣华却没有去占最后的那个角,而是直接挂在了左上角江小龙的星位上。
这种棋不是没有,但是如此抢先挂角争主动,似乎显示了段荣华咄咄逼人的态度和气势。
接下来的棋谱不断传来。第五手江小龙没有理会对方的挑衅,而是脱先去占据了棋盘上最后的那个空角。那么第六手棋段荣华就毫不客气地冲进江小龙的角地,点了他的三·3。
这是决心要彻底挖掉江小龙的这个角。江小龙则强硬回应,两个人没有什么试探,直接就进入了激烈的厮杀阶段。
一般来说,角部的变化是下棋的人一开始就研究的最多的,没有太多的秘密和变化可言。多数棋手在角部的战斗中都会适可而止,基本定型后就会转身它投,因为棋盘还很大,战略重点满盘皆是,到处都是空旷的大场静静地等待着人们的落子抢占。
但是段荣华却对那些地方视而不见,在这里死缠烂打,非要在这个角上纠缠不休,而且招招狠厉,江小龙无法脱身,只好奉陪到底。
从一开局他就看出,段荣华是野路子出身。但是野路子不代表不厉害。能击败盖晓天这种人物的棋手,是没有任何人敢于小看的。
双方从角部战斗开始,战况激烈,而且阵地越打越大,以至于扩展到了附近的两条边和中央的一大块。整个这一大片的局势错综复杂,双方的势力互相纠缠在一起,犬牙交错,一时间到处都在杀气,围观的众人只觉眼花缭乱,好多人觉得无法分出胜负来。
战至一百一十手的时候,有人问靳水如道:“大师觉得,这局势如何?”
靳水如摇摇头道:“年轻气盛,以致攻杀惨烈。段先生眼下是如履薄冰,江小龙嘛,也是如临深渊啊……”
一旁的梁浩然听了不禁腹诽道:“玛德这死老狐狸,说了等于没说……”
然而就在这句话说完了不到十五分钟的时间——也就是下到了一百二十三手的时候,之前一直飞奔往返传递棋谱的那名靳府下人,此时却优哉游哉地从书房慢慢地走了过来。
等着看下面局势进展的人们急的火烧火燎,有的人出声骂道:“这贼懒骨头,怎么才跑了几步就累成这样了?还不快点拿棋谱过来!”
那人连纸都没有拿,摇头晃脑地走过来说道:“各位官人可以歇会儿了,棋下完了。”
“下完了?不可能!这会儿离胜负还早着呢……”
“谁赢了?到底是谁出了勺子?”——勺子就是臭棋的意思。
“怎么就结束了呢?你看错了吧?”
那传棋谱的人也是懂围棋的。他摇晃着脑袋说道:“小人也不明白……小人把最后几步摆给大家看吧……”
说话间,他“啪啪啪”往棋盘上分别摆上了黑白几颗子,然后说道:“他们就下到这里,然后段先生就认输了……小人死活想不明白,下到这里真的就没有救了么?”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最终还是靳水如摇头叹息道:“江大帅果然厉害。他在第七十三手跳出的这颗棋子,是预埋下的伏笔,到了现在的这个时候,这颗棋子就在闪闪发光了。有了它的存在,段先生接下来不管怎么折腾,这一溜十几个子的生机其实早就已经断绝了。如果这里一死,你们看,白棋全盘再无希望……”
他把接下来的变化摆给大家看,众人看到最后才发现,段先生的那一路棋子无论怎样冲杀,都无法摆脱灭亡的命运。江小龙在第七十三手埋下的那颗子,此时就像是横亘在白棋面前的一座大山一般,显得是那样的高大和坚实。
他居然就这么轻巧地中盘战胜了赫赫有名的段先生?
当众人还在觉得局势眼花缭乱的最高-潮的时期,它居然就这么突然间戛然而止?
正在所有人议论纷纷之时,那位传递棋谱的下人忽然又飞奔而来了。众人这才发现,这个家伙竟然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消失的。
“幸亏小人又过去看了一眼……”那下人兴奋地说道:“他们居然又开始了第二盘……”
众人看那下人摆谱,这才发现,刚才大家已经热烈讨论了半天,这局棋竟然在这短短的一会儿功夫里,双方已经下了十几手了。
这一次,是江小龙执白。
有了第一盘的深刻教训,段先生这第二盘棋显然已经打起了精神,整个棋局变得有章有法起来。不再向上一盘一样,一开局就大刀阔斧地想跟对方死磕。观棋的人们这才发现,段荣华这家伙一旦认真下起来,果然是有板有眼、功力深厚的。
棋至中盘,江小龙脱先一招,在对方的阵营断点上刺了一手。这一刺对这个局部来说,是攻敌所必救。但冷静下来仔细一算,这个地方的价值跟原本激战的那一块差不多大。但是再细细推敲下去就可以发现,对手完全可以先不理这一手,将原先激战的那一块棋彻底做活,然后再回过头来应对江小龙的这一刺之后的猛烈攻击手段。
只有应对得当,后续会有一个妙手。只要发现并走出这一妙手,这个地方的损失就不会很大。这里外里认真地计算一下,最后肯定是江小龙有些吃亏的。
当有人研究发现了那一个妙手之后,所有的人便摇起头来。黄大学士甚至大摇其头,多少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这是一招臭棋,江小先生看起来,还是太年轻。仔细算下来的话,这场交换下来,江大帅将来会有损中-央空地至少有二十几目之多。”
所有的人也都跟着点头。有的人甚至说道:“这盘棋已经输定了。段先生必定会发现这一记妙手,严厉反击。”
只有靳水如在看了半晌儿之后,忽然对黄学士不客气地说道:“这棋,你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