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伊戴着胶皮手套,拿出一个透明的玻璃罐和镊子,轻轻夹起尸体上的蛆虫,连带着蛆虫周围的腐肉一起收集到玻璃罐子里,上面用保鲜膜覆盖,用牙签戳几十个小窟窿眼,确保能通气又不会让蛆虫们爬出来。足足收集了两三个罐头,然后收进空间的窝棚里单独存放。
李伊这么做的原因是想起小老头当年在村里给一个糖尿病患者治病,那个糖尿病患者是个老太太,一双脚都已经溃烂了。老太太家里不是一般的穷,根本上不起医院打不起胰岛素。
当时李伊年纪小也不懂,就看老太太像树皮一样枯瘦的脸上满是恐惧,流着浊黄的眼泪来求小老头给看病,说是别人都说她这情况八成得截肢,可老太太抹着眼泪说,如果她截肢了,这个家就塌了。
老太太命苦啊,儿子在煤矿挖煤结果矿场塌了,连句话都没留就死了。她让儿媳妇去矿场上要个说法,结果儿媳妇一去不回,只留下一个五六岁的小孙女。
幻国人的人性带着那种破窗效应,当周围人都满是善意时,剩下的人也会跟着发散善意,争先恐后的生怕自己比别人慢上半拍,会落下善意的风骨。可一旦周围有人先带头发散恶意,其余人就像为了融入集体一样跟着去发散恶意,同样争先恐后生怕自己跟别人不一样。
很不幸,李伊的村子因为穷,所以是恶人居多的,村里所有人都在嚼舌根,说老太太的儿媳妇是拿了矿场的抚恤金跑了,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说是矿场为了息事宁人给的抚恤金一般都很大方的,煤老板都很有钱,随随便便吃顿饭都十多万,吃的什么山珍海味喝的什么什么酒,什么品种的野雕山鹤,吃的什么颜色的熊掌虎爪,就好像他也跟着在桌上一起吃过饭一样。
村里人先是传她儿媳妇至少拿到1万块钱了,后来传着传着又都说估计着她儿媳妇至少拿了10万块钱,那可是李伊小时候的10万块钱啊,在县城里都能买三套商品房了。
老太太一声不吭,上门嚼舌根的统统大扫帚打出去,每天按时吃饭、种地、照顾小孙女。
老太太每天踩着凌晨的月光,用不到一米五的小个头担着将近八十斤的扁担,步行30里地去县城的菜市场卖芋头,老太太担子重,人也瘦,脚又有伤,所以走得很慢,往往要凌晨两点不到就得出门。
小孙女则帮着老太太在地里摘菜浇水做饭,然后自己孤零零的忍受着村里恶毒的小孩子们的嘲笑,自己在化肥袋子缝制的小书包里揣着两个芋头去学校上学,中午就躲在角落里咬着已经凉透了的芋头吃。
老太太面对流言蜚语一直沉默着,顶多被村里人嚼舌根时候说急了,才会愤愤的回怼:“我儿媳妇不是那种人!她肯定不是那种人!她会回来的,一定是路上被什么事给耽搁住了!”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生活只欺穷苦人,佛门只渡有钱人,这种情况老太太偏偏得了这种病....
.............
李伊抬起头看向天空,甲板上的温度开始攀升了,细细的汗珠从眼睛里往下流。
她记得小老头当时就用蛆虫培养出幼虫,也就一毫米那么大吧,放在老太太已经溃烂的伤口上,等到幼虫吃了老太太差不多10毫米长的腐肉后,小老头再给老太太的伤口上更换一批新的幼蛆,很快老太太的伤口周围坏死的面积越来越少,肉芽组织生成与伤口愈合速度也很快。
后来小老头告诉李伊,蛆虫是个好东西,因为蛆虫在吞噬腐肉后的排泄物中含有杀菌的盐,体内还有抗生素,能提高患者的免疫力,还会分泌一种有助于溃疡伤口愈合的物质,从而避免患者因肢体溃烂而进行截肢手术,这种疗法有效率达90%,对糖尿病患者这种足部伤口溃烂有非常牛掰的清创效果。
李伊记得自己当时虽然看着老太太身上的蛆虫也是肉皮发麻,但是老太太的伤口的确是一天比一天好。李伊还记得老太太几次要给小老头下跪磕头,时不时就让小孙女来给小老头送几筐自己种的菜,李伊还打趣那个小女孩,你跟你奶奶一样瘦瘦小小的。
小女孩还挺有骨气的,梗着个脖子,不服气的跟李伊说:“我只是暂时小,等我长大的,我就高高胖胖了,我就能保护我奶奶,找回我妈妈,挖回我爸爸的!”
小老头总是笑呵呵的收下送过来的芋头和菜,然后偷偷把菜钱塞到小女孩的口袋里。
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太太终于靠着卖芋头攒够了路费,把小孙女托付给李伊妈妈照顾,自己一个人揣上四五个馍馍,坐上最便宜的绿皮火车,愣是坐了两天两夜才到了儿子的煤矿厂。
李伊还记得老太太从煤矿厂回到村子的时候,怀里抱着个好大的盒子,膝盖上、脸上和头发上满是泥土,从村口到家里短短两百米的土路,老太太足足摔了十几个跟头。
逢人就又哭又笑,说她儿媳妇没有拿钱跑,没有拿钱跑,她儿媳妇是好样的。
村里人就笑话她,问她:那你儿媳妇咋不跟你一起回来呢?
老太太不回答,只是不断的重复着自己的话,没有人知道老太太经历了什么,只知道当天晚上就跳了井。老太太什么都没留下,只给小孙女留下皱皱巴巴的几张纸币,一共一百六十二块零三毛,还有两块已经风干了的硬馍馍,以及....一个装着几个小煤块的木头盒子,用一块黑黢黢的围巾包裹着,勉强能看出是红色。
后来李伊妈妈就领养了老太太的小孙女,她就是小豆子。
再后来村里人茶余饭后嚼舌根的对象就从老太太一家变成李伊妈妈,说她其实是跟老太太儿子有一腿,小豆子其实是私生女。特别是村长媳妇,编出的故事依旧是有鼻子有眼的,就好像趴在人家床底下亲眼看到了一样。
后来的后来,隔壁村里陆续有在外头打工的回来了,其中就有同在煤矿厂挖煤的工友。小老头当天就去了那个工友家里,李伊和小豆子开始也不知道小老头急慌慌的要去哪,就背着药匣子在后面紧赶慢赶的跟着,药匣子颠在屁股蛋上发出个啷个啷的声音。
李伊闭上眼睛听着海浪一下一下的拍在汽艇上,跟当年背着的药匣子声音很是相似。
三人最后见到了那个黑的跟个煤球一样的工友,说到那次事故,工友的眼里依旧带着恐惧,恐惧的不是矿场塌陷,做这行的都有这个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觉悟。
他恐惧的是矿场老板表面上一脸愧疚的安抚着受难家属,甚至拿出一摞摞的现金发放出去,实际上派出几个心腹在受难家属回家的路上打劫,再把抚恤金给抢回来。
那个年代有几个人有银行卡的,都是揣着现金的,一抢一个准儿。但是抢到老太太儿媳妇身上的时候,下手狠了,出事了。
工友颤抖着说,他半夜尿尿,看到他们偷着把这个可怜的女人的尸体埋进水泥里了,旁边地上是女人的红围巾....
也是他偷偷替女人收了,还给了老太太,也还了女人的清白,她没有拿钱跑,她是被人活活打死的,至死没有向暴力屈服过。
至于老太太的儿子,是因为爆破工在放炮时,突然冒顶了。老太太儿子就在他眼皮底下被塌下来的煤块埋住了,本来他也要被埋的,是老太太儿子及时推了他一把。而他因为离冒顶的地方稍远一点,只是被散落的煤块砸坏了腿。
工友说,开始的时候,老太太儿子整个下半身都被埋住了,周围的工友叫他,他还能应答着。
可是渐渐地,人就没有了声音。几十名矿工一直刨啊拼了命的刨啊,可那该死的煤块一直不断的往下流啊,卷着人就往下陷啊,跟沼泽地一样的可怕。
等工友们好不容易把他挖出来,人已经不行了,大家七手八脚的将他裹进风筒布里,抬到医院,那些个医生就随便扒了扒他的眼皮就让工友们直接送太平间里去。
工友流着泪说:老太太儿子死的时候嘴还张着的,一嘴的煤啊。是他亲手把嘴里的煤块一点点抠出来的。因为好长时间都没人来认领尸体,估计太平间的人就随便给处理了。
等老太太好不容易攒够了钱,折腾一大圈自然是找不到儿子的尸体了,更别提已经融进水泥里的儿媳妇了。最后带回来的那个木盒子里就是儿子死的时候嘴里的煤块,盒子外面用儿媳妇的红围巾包裹着....
李伊微微低下头,眼睛里就像下雨了一样,雨点滴滴掉在手套上,李伊吸溜了下鼻涕,摘下胶皮手套随手扔进海里。
调整了下呼吸,重新换了一副笑容,回过头来看着狗哥和烤肠:“走,咱们去收点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