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老虎被靳孝海装在麻袋里,拎着快跑一路。他头脚调转颠簸的眼冒金星,又被一掷,落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额角磕个了大包。因此从麻袋里爬出来时,抬头望金碧辉煌的皇家道观,森立着巨大的三清上人塑像,以为已经到了阴曹地府惊恐得直磕头:“大人饶命,小人只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小人贪图富贵替嫁女儿罪该万死,但实在没有胆子欺君啊!求大人饶我一条贱命,来生为大人做牛做马……”
此时,围住他的方士们看了看李孜省的眼色,发出轻蔑而快活的嘲笑声。只有杨仕伟看着这上门亲家有些尴尬,不自觉地清清嗓子。
待众人笑罢,李孜省道:“乔舍人,快起来吧。通元国师都告诉本座了,你非但没有欺君之罪,反而是老天赐给你的飞黄腾达的大好机会呢!”
乔老虎还在和麻袋做着徒劳的斗争,听到此话,也不顾得腿脚还被麻袋缚着,在地上磕磕绊绊地爬上前道:“求大人给小人指条活路!小人结草衔环、报答大人!”
李孜省摆摆手:“本座要你做牛做马干什么?只需你将你听到叶家那个女孩的事儿,一五一十告诉皇帝陛下就行,到时候本座为你美言,保准让陛下给你一大赏。”
乔老虎瑟缩道:“这,这,那西厂太监势大,小民人微言轻,小人说的话咋能上达天听咧?”
李孜省笑而不语,令心腹小厮道:“万安首辅大人府上,可是和咱们有不少香火钱的干系,九卿圆审!”
(时任内阁首辅万安,通过彭时之弟彭华搭线李孜省,在朝中排除异己,马文升等都因此遭到贬斥。集团早有政治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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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万皇贵妃伺候朱见深用过,闲话说道:“陛下,叫自丹办的那个案子,颖国公府和建章杨家抢媳妇,怎么样了?”朱见深道:“自丹跟朕说了个大概,差不多快结案了。那女子不是许婚家的闺女,倒是韩雍家丢的外孙。如此甚好,让她回韩家,周杨两边各打一板子,朕再哄哄,高高兴兴和和气气过个安生年,叫他们别闹了。”
万贵妃合上茶碗,道:“既然是韩雍家的女孩,这牵涉其内的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丢给西厂办了,传到老百姓嘴里岂不没面儿?不如叫上三法司,开个九卿圆审,白纸黑字、官府下印,陛下亲临到场,恩威并施,不怕三家不真心拜服。打开天窗说亮话,把事情都挑明了,不留把柄,也叫京城百姓也都夸赞陛下的英明。”
朱见深道:“既是如此,朕就交代自丹和三法司去办。”
凤藻宫内其乐融融。却听御前宦官们在门外窃窃私语,流言像野地里蔓延的火苗,在地下缓缓地烧:有的说“这妇人又干政啦!”“九卿会审,还不知道闹出什么幺蛾子呢!”“三司会审?谁不知道,万安那老匹夫和六部尚书,朝里多少巴结李孜省和万贵妃才上位的酒囊饭袋,到了哈巴狗儿吠叫的时候啦!”“还不知道这贵妃娘娘想要从这桩风流韵事里挖出来的,究竟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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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云将叶家当刀买女的前因后果讲给平昌公主,老娘娘虽听得一脸离奇,脸上神情倒像是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韩雍家的女孩,怪不得有六横岛一胜,倒是将门虎女,有头有脸的女孩。我看她不错。若是能名正言顺认祖归宗,也算不枉。”
黄云道:“娘娘难道又改了心思,看戈姑娘原是名门之后,就支持爷娶她?”
平昌公主淡然一笑,摇摇手道:“黄指挥使,你放心,颖国公府定会为令妹敞开大门——毕竟从侯府的时候开始,家门内的上下大小事儿都靠她撑着。你们兄妹这么多年为敏静付出这么多,本宫岂能忘了你们的功劳?等这件事情平息,我就差人去侯府接她。”
黄云脸一红,道:“娘娘谬赞了,只是,下官不光是为了妹妹终身和名分这点私心。谢家小姐出身名门文质彬彬,小妹就算是排在她后面,但只要她能在在爷身边伺候,下官兄妹二人也甘之如饴。可这戈大姑娘,出身不明不白,身上一堆官司,还和其他男人掰扯不清,杀人不眨眼,没安好心——这,这爷怎么还被迷昏了头脑,要明媒正娶她?坏了公爷名声、害了公爷终身不说,只怕是要搅得公府内无宁日了!”
平昌公主看了看他,平静地道:“这黄指挥使不必担心,单这件事,陛下必不会允准。”
黄云奇道:“公主娘娘为何如此笃定?”
平昌公主摆摆手:“你可知,陛下有一幅画作,叫做《一团和气图》?一团和气,就是陛下的施政方针和政治理想。陛下有感于英宗、代宗之争,朝臣山头林立,争斗叠起,于谦枉死。陛下为于谦平反,甚至接受代宗入庙,就是希望朝臣团结。世人称之仁君;仁者,懦也。他小时候遭过许多的难,如今谁也不想怪罪,谁也不敢得罪。他有一颗菩萨心肠,却缺乏雷霆手段——这件事他会各打五十大板,而且为了显示无偏私,周杨两家谁都不会得到这女子。”
丫鬟正在奉茶,这时候跑消息的何婆子又忙慌慌地跑进来,附平昌公主耳语,平昌公主略有吃惊:“沈自丹那边不是已经结案了吗?为什么又要开九卿圆审?”
何婆子道:“明面上是陛下说,牵涉其中的周、韩、杨家都是有头有脸的,要千万慎重,不能伤了朝臣团结;暗地里,听说是万贵妃整的活计——咱们得罪过万家,我怕他们害二公子,赶紧报了来!”
平昌公主站起来对黄云道:“黄指挥使,我不留你了。你们兄妹对敏静忠心耿耿,如今你回去看着他,不许他做出出格之举。现下那姓戈的女孩不在府中吧?”
黄云站起来行礼道:“戈姑娘作为当事人,目前还和家人留在万华川谷迎风别业。等判书下来后会按照判决定去留。公主娘娘,这是……”
平昌公主道:“进宫,去见太后她老人家,求她看在巢湖水师从太祖时就效忠大明的份上,千万保住敏静。”
黄云道:“周太后娘娘,难道是……公爷本家?”
公主道:“太后娘娘出身不高,但她出身在我的封邑上,当年她在宫中并不受宠,我当她是半个自己人,多有交情;当年万贞儿废后,周太后帮过她,因此周太后的话她也不能完全无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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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富气得把茶杯一摔:“为什么不能告倒那姓周的?平昌公主那老婆子敢当面拒婚,不光是给李孜省没面儿,那就是瞧不上我万富、我们万家、冒犯皇贵妃娘娘的凤威!”小厮汗颜只能劝道:“这是皇贵妃娘娘金口懿旨,说是不能得罪太后千岁,国舅大人还要和万安大人商量好。国舅爷就忍了吧!”万富道:“不行,李孜省还拿了我四百黄金呢!这个媒他做不成,这笔钱我一定要讨回来!你去要钱!”
讨债的消息不刻就传到了正在道观与闻人悯人、继晓、杨仕伟、乔老虎商量串供的李孜省耳中。
“万富这破皮破落户,不过仗着姐姐耀武扬威,有什么真本事?本通政遇到这千载难逢飞黄腾达的机会,他竟然跟我要钱?”
继晓冷笑道:“通政大人,这还不容易?官司打起来,为免皮肉之苦,这些富贵人家出些钱又算什么呢?周太后只是说了不让伤了周敏静,还不许让他赔钱?”
杨仕伟很圆滑,打圆场道:“通政大人,那杨家接受调解,只要夫人诰命仍然保留,给乔氏女,就让周家赔偿杨家四百金,此事作罢。赔金杨家全数献给通政大人!”
李孜省一听,面露喜色,道:“此案牵涉侯门众多,还有继毅侯,也要给他想个罪名,让韩家出一笔钱!”(因此构陷污蔑韩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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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卿圆审当日,三法司(刑部、大理寺、督察院)长官和六部尚书均在,万安坐在首席,次席坐着沈自丹。杨家递交诉讼书,各官员读过。沈自丹一脸不耐烦,他对于浪费时间的重复劳动很不耐烦,但还是被这份讼书惊诧了一下:“什么?杨家附带还告韩偃拐带良家妇女?要求韩偃赔钱?这都什么鬼?”
带杨、周、戈、叶家证人上堂,一一证明戈舒夜身世。
杨昶、周、戈、叶家人为了保护沈家女,都故意掩藏了药师族和春水剑的信息,这是他们和沈自丹早在万华川谷商量好的。
就在九卿都昏昏欲睡之时,被李孜省准备好的乔老虎突然出现。
“什么?药师族?长生不老?!”万安突然两眼放光,从主审的座位上直起身来!
“什么长生不老,一派胡言!”沈自丹瞳孔缩小,表面不为所动。
“陛下驾到——”传旨太监唱诵带着长长的尾音,九卿判官皆下堂跪拜迎接。朱见深示意:“众卿平身。”
万安给乔老虎递个眼色:“快,乔舍人,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的上秉陛下,不得有半分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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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见深将沈自丹上呈的文书扔到他面前。
“自丹,为什么隐瞒朕?”
“陛下,长生不老之说,都是民间方士传说,那姓乔的不过是个皮货茶叶商人,毫无药理经验,根本是想博取陛下的恩宠,不足采信啊!”
“自丹,你不是很想给于谦案相关人员平反吗?朕已经给于少保正名了,其他人的事也不是什么大事——把叶家的养女、把药师族带来,朕就让你给他们平冤昭雪,让你替朕一展天威!怎么样?”朱见深眼珠仿佛是燃烧的煤球,发出炽热的红光。
(这里设定沈自丹入宫后家族信息遗失,他的身份对于公众是秘密的。除了三山审判的参与者,已经死去的戈云止和万华川谷他亲口告诉的叶天篪,其他人不知道他就是沈氏后人。)
沈自丹有些出离惊诧地抬起头,他此时才发现自己错了,完完全全地错了——他完全低估了皇权对于生命的贪婪。他有些恍惚。
他心心念念地在权力系统中匍匐着向上攀爬,追查这桩案子,希望有朝一日变得强大,希望当自己掌握权力之后,以自己的力量可以给家人平反。
结果却是,毁掉云武、叶天篪他们用性命换取的沈蓉默默无闻的安全,却还要接手云武放弃掉的那桩脏活,亲手将自己的妹妹当做羔羊牺牲献给皇帝。
他知道,权力争斗如同行走于刀尖之上,如果他不服从,如果他失掉皇帝的欢心,第一个先粉身碎骨的是自己,而后可能波及太子,波及周敏静,波及无数的人……
他机械性地叩头,退了出去。
此时屏风后的万贵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冲出来,拉住朱见深的手,激动落泪:“陛下,陛下!上天保佑、祖宗保佑!皇天不负有心人,先皇遗留下来的长生术终叫咱找到了!
贞儿以后不但可以为陛下再诞育孩子,还能和陛下长相厮守了!再不用为君生我已老的命运而感到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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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略去一段九卿合议,宣告判决的描写。退堂后众人散去。)
“结案了?”戈舒夜有点不太敢相信,持续经年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突然消失,仿佛天上掉下来一个大馅饼。
“嗯,结了,婚约解除了,你先回韩家,等待正式认亲,以后自由嫁娶;杨氏诰命不变,照旧封给乔小姐;周家和韩家只需要赔钱就行。”敏静道。
“为什么连我也要赔钱?”韩偃诧异、不甘地道。
“你送了她一程,杨家说你不算全不知情,有拐带之嫌。只是,有一事我不明白……”
“怎么?”
“宫里下了懿旨,让我们去接叶小贯姑娘进京,入宫给万贵妃娘娘、太后娘娘看看,亲自作证,说一说这离奇的经历。”
“这……我们不是当时说好不提小贯姑娘的吗?”
“是陛下驾到时,乔老虎说漏了嘴。”
“不,不是说漏嘴——绝不是。韩偃,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韩偃有点奇怪,但还是损戈舒夜:“怎么突然问这个。你以为小贯像你一样不招人待见?小贯十七岁,是大姑娘了,早就都嫁人了。她如今孩子该已经生下来了,就近嫁在叶家庄,离爹爹很近。姑爷家里殷实,人也不错。”
“他们是故意的,故意说给皇上听的。哪里,哪里不对……”
周敏静都迟疑道:“可,这是太后、皇贵妃的懿旨,金口玉言要她进宫参拜,这是荣宠恩幸!小贯姑娘从小与世无争,又没有参与政事,太后、皇贵妃怎么可能加害一个区区民妇呢?传出去未免太荒唐了吧?而逃跑可是欺君之罪啊!”
“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果陛下金口玉言要她进京参见,敕令发到州府县卫所也是要执行的,又能跑去哪里呢?”韩偃道。
戈舒夜突然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