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难办。
    偏见不是一朝一夕筑就的，自然无法三两言语解除。
    陆余蹭蹭情绪低落的少女，你已经做得很好啦，顶住压力治好了乌鸦，还忍住分别的不舍放飞了它。
    毛绒绒柔软的触感让少女暂时从难过中抽离，晴歌笑起来，弯腰给了小猫咪一个感谢的摸脑袋。
    看着少女与猫咪这一幕，情歌妈妈恍惚间想起两年前。
    13岁的小晴歌喜欢唱歌，颇有天赋，获得过大大小小许多比赛的奖项。专业评审们无不称赞她前途不可估量。
    天意弄人，小晴歌在一次意外的交通事故中，导致严重的损伤，从此失去发声的能力。
    防止触景生情，赶在女儿出院回家前，他们把家里满墙满柜子的奖杯奖状收起来，统统锁进抽屉深处。
    暂时的逃避也是一种避风港，等女儿治愈伤口，重新获得向前的力量，再让它们重见天日也不迟。
    没必要急着逼小晴歌带着伤在狂风暴雨中踽踽前行，名曰坚强。
    正如他们担心的，小晴歌如同被锁进黑暗中的奖杯们，人好像被一双手抹去了熠熠生辉的光，变得灰暗。
    她总是强颜欢笑，但他们注意到当小晴歌习惯性张口说话，却无法发出声音时，少女的崩溃和绝望。
    事情的转折是缅因猫的到来。
    借口出门散心，他们带小晴歌来到流浪动物中心。中心环境清爽干净，小流浪们被照顾得很好。据说是有好心人士稳定资助，因此有丰裕的运转资金。
    那天是自无法说话后，小晴歌第一次露出感兴趣的神情，在中心跑来跑去，观察笼子里的毛绒绒们。
    他们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见了希望。
    没想到小晴歌看中一只残疾的缅因猫，工作人员很为难。
    就是因为残疾，缅因猫才被丢弃，小姑娘有耐心照顾一只“难搞”的猫咪吗？等养宠的兴趣消退，她能坚持多久？最怕她找个没人的地方把猫丢掉。
    见女儿恋恋不舍，他们当父母的赶紧帮忙保证：“请放心，我们一定会负责到底，愿意接受你们的家庭回访。”
    为了增加筹码，他们主动透露家里的经济条件和房屋面积大小。这一回，工作人员总算同意了。
    在饲养缅因猫上，小晴歌展现出无比的用心与耐心。
    她积极拜托他们一起查资料，学习怎么照顾猫咪，亲自选铃铛。她无法呼唤猫咪，耳朵是好的，听到铃铛响起，知道猫咪在附近，会感到很安心。
    缅因猫性格本就温和亲人，在小晴歌精心的照顾下，很快成为她的小尾巴。
    也许是因为失去了声音和听觉，缅因猫对主人的情绪感知更加敏感。
    主人喜欢它的陪伴，喜欢摸它的毛毛，喜欢跟它玩耍；不喜欢阴沉的下雨天，不喜欢独自睡觉，不喜欢一个人看书。
    有一天，缅因猫发现主人端正坐在钢琴面前，灵巧的手指翩翩起舞。
    缅因猫不知道这奇形怪状的东西是什么，也听不到声音，但喜欢主人发着光，眼睛亮晶晶的样子。
    为了多看看这样表情的主人，它蹲在钢琴上看了很久，不知不觉趴下睡着了。
    朦朦胧胧间，感到主人温暖的手揉了揉它的脑袋。
    喵，别害怕，猫在呢，它在心里说，猫陪着你，你想在这里玩多久都行。
    缅因猫对女儿的告白，晴歌的双亲当然无法得知。
    但他们坚信一件事，猫咪和女儿有相似的缺陷，无法通过声音传达信息，这阻碍不了她们交流。
    眼神、握爪，拥抱，亲吻……爱与关心通过更多方式，深刻地传达给彼此。
    再后来，那些充满美好回忆的旧照片得以被阳光照亮。渐渐的，新的回忆会摆上柜子，同样鲜亮而美好。
    大黑猫侦查归来，一眼看见和两个人类围在一起的小狸花，立即直奔而去。
    “乖崽，猫发现了那家伙的巢。”森乌一开口就是重磅消息。
    陆余精神抖擞，那还等什么，带路！去家门口堵它鸦的！
    两只猫咪跑向院子，刚好从屋里出来的缅因猫见状，高高兴兴追上去当小尾巴。
    呆呆望着眼前这棵大树，陆余傻眼，它想过乌鸦会在附近筑巢，但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就安家在晴歌家后院的大树上！
    缺心眼的乌鸦兄，这跟死皮赖脸住在晴歌家有啥区别？
    而且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算哪门子偷偷陪伴喵！
    “乖崽，就在上面，猫去看过了，巢还没完全筑好。”森乌亮出爪子，歪歪脑袋，“要动爪吗？”大有只要陆余一声令下，它就开始拆迁的意思。
    人类驱逐它，这里不算很好的栖息地，郊外是更好的选择。
    没筑好？进度怎么样？
    如今爬树技术有长进的狸花猫，滋溜一下轻松上树。
    乌鸦的鸟巢躺在多个树枝与树干形成的三角区，只铺了一个底座，柔软的羽毛枯草还未就位，妥妥的在建工地。
    等打量完回头，冷不丁对上两双明亮的猫眼，陆余惊得险些滑下树枝。
    森乌也就算了，哈鲁你上来干嘛？
    上来看你们玩什么。
    缅因猫嗅嗅乌鸦巢，眼中露出亲昵和熟悉的意味，它认出来了，这是小伙伴的窝。
    就说最近怎么见不到乌鸦，明明约好了一起陪伴主人的。
    虽然那家伙喜欢啄它的毛毛，停在它的背上和头顶，有时候挺招猫烦。
    但乌鸦会给它偷零食吃，给它送小蛇和蜥蜴，也不会突然蹦出来吓猫一跳。
    主人忙碌的时候，是乌鸦陪它玩耍，哈鲁觉得它们三个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在陆余好奇的注视下，缅因猫匆匆返回地面，殷切地叼来小树枝丢进乌鸦巢。
    猫来帮忙，早点筑好，早点回到之前朝夕相处的日子。
    小狸花眼前顿时浮现一个画面，泪流满面的少女抱着缅因猫和乌鸦，面前一个挥舞大棒的邪恶老头。
    感情好好，却要生生离别，太悲情啦。
    陆余把自己的猜测对森乌说了：“猫们等乌鸦回来，劝它搬去远一点的地方。”
    保持距离，也许就不会被彻底驱逐。
    森乌却说：“猫觉得乌鸦不会同意，它喜欢缅因猫，想近距离照顾，它喜欢人类，想天天见到她。”
    “就像猫喜欢你，所以猫想时时刻刻伴你左右，被讨厌又如何，只要被在意的人类和猫接纳就行。”
    事实上森乌当初就是这样做的，它比较幸运，小狸花养的人类虽然脸臭臭，但没强硬地驱赶它。
    想到这里，森乌慢条斯理舔舔爪子，赶也没用，人类早早认清现实挺好。
    陆糸：呵呵。
    确实，动物是直线思维。
    只要女生和缅因猫不决绝地驱赶，乌鸦兄就不会先丢下她们。
    陆余目光一扫，看到缅因猫叼来它的老鼠玩具往巢里放，好像打算把这当成秘密基地似的。
    陆余在树枝上踱步两圈，冥思苦想，忽然兴奋地蹦起来：“猫在网上见过乌鸦猫叫，猫教乌鸦兄猫咪的叫声。然后让它别叼奇怪的东西丢在门口。”
    “这样只要老爷爷看不到乌鸦，就会认为晴歌新养了只猫。人类很忙的，不会天天盯着别人家的院子看。”
    虽然乌鸦发出猫叫很奇怪，但乖崽的方法好像真的可行。
    拿尾巴挡住兴奋忘形的小狸花，防止它摔下树，森乌称赞：“乖崽真厉害。”
    嘿嘿嘿，没有啦。
    小狸花挨过去蹭大黑猫的下巴，虽然都老夫老夫了，但每次被夸赞还是有点小羞涩。
    两只猫咪的亲昵被一只爪子打断，缅因猫拍拍小狸花的尾巴，看看旁边的鸟巢，然后点点树底下。
    似乎在说，要贴贴下去，不要在树上扭来扭去，撞坏乌鸦的鸟巢。
    小狸花先是一愣，脸颊热热的，慌手慌脚往树下跑。尴尬死了，让它离开这棵树！
    大黑猫从容不迫追上去，尾巴歪过去勾另一条尾巴。
    两只猫咪正推推搡搡，隔壁突然响起嘶哑的乌鸦叫声，一声接一声，让人心头一跳，直觉要有不祥和不幸的事情降临。
    陆余和森乌对视一眼，急忙往隔壁跑。
    它们赶到的时候，隔壁已经乱成一团。老爷爷倒在老伴怀中，痛苦地用力喘息着说不出话。在场的还有两个年轻人，他们抄起扫把簸箕，对围墙上的乌鸦又赶又骂。
    同样闻声赶来的晴歌挡在他们面前，嘴巴半张发出急促的哑音，着急地比划手势，似乎在努力解释什么。
    要不是她死命拦着，乌鸦肯定免不了遭到一场痛殴。
    陆余看得心惊，幸好邻居对一个15岁小女孩还算客气，没有推推搡搡。
    但说的话就很难听了。
    什么乌鸦的诅咒，恶毒的报复，再这样下去邻居都没得做。
    陆余理解，毕竟见到家人出事，怒气攻心之下难免口不择言。
    “喵，乌鸦兄，咋回事？你攻击那个老老的人类了？”猫咪们跳上墙头，陆余长话短说直捣黄龙。
    乌鸦黑豆似的眼睛盯着少女，人类的恶意让它格外警惕，闻言奇怪反问：
    “没有呀，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是看到那个老人在地上睡觉，手上的戒指闪闪的，我就想去看看。”
    看能不能抢到手。
    陆余默默给它补充完整。不愧是你，拦路抢劫的黑道大鸟。
    “谁知道他装睡，被那张狰狞的脸吓到，我大叫了几声。再接着，房子里面跑出来那些人类，比我还能大喊大叫。”
    乌鸦将来龙去脉啊啊道来，它的声音再度刺激病患家属，年轻人们激动起来。
    还叫！是不是要咒死老头子！
    见场面即将失控，少女咬咬牙，捡起一块石头砸向乌鸦，走！快走！
    小石头砸到围墙，声音不重，却宛若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乌鸦的心头。
    乌鸦伤心地看着少女，此前它受伤，就是被人类用石头砸的。
    狸花猫完全来不及反应，无措地看着局势发展，这这这……
    “听猫说，她这是在害怕……”你受伤。
    陆余话没说完，乌鸦头也不回飞走了。
    唉，你说你……
    陆余讪讪收回目光，又去看少女。
    晴歌追着乌鸦跑了几步，在邻居不依不饶的声讨中，她慢慢停下脚步，一只手扶着墙壁紧紧攥拳，另一只手抚摸喉咙，张开嘴巴似乎在尝试发出声音。
    少女微微颤抖起来。
    当乌鸦背对她，她没有办法呼唤，当面对想伤害乌鸦的人，她没有办法解释，没有办法怒喝，无论如何逼迫自己，都无法喊出一个单词。
    她恨极这样没用的自己！
    红着眼睛的少女深深呼吸，告诉自己这样也好，毁掉乌鸦的念想，它才能毫无留恋返回广阔的大自然。
    那边老爷爷终于缓过来，推开老伴手中的喷剂，叫住情绪激动的两人，声音虚弱却说一不二。
    “你们住嘴！不关乌鸦的事，是它发出预警救了我！”
    此话一出，张牙舞爪的年轻人顿时石化，擦眼泪的少女惊讶地回头。
    她没想到一向讨厌乌鸦的老爷爷会主动为它解释，说好话。
    在老伴的搀扶下，老爷爷拖着虚弱的身躯来到晴歌面前：“抱歉啊，以前种花生，乌鸦吃种子，村里死人的时候，经常听见它们喊叫，我确实对这种鸟抱有偏见。”
    向小他大半辈子的年轻人道歉，老爷爷脸上每一条沟壑都写着局促和尴尬。
    “没想到，今天被讨厌了一辈子的乌鸦救了，以后好好相处吧，至少你家的这只，我们家接受了。”
    喵，老爷爷还挺恩怨分明。
    陆余帮晴歌松了口气，老爷爷虽然是老顽固，但毕竟是要相处十几年的邻居，能和和气气的最好。
    简直峰回路转，晴歌的眼睛越来越亮，她摆手拒绝邻居的谢礼，急匆匆往外跑，但跑着跑着又停下来。
    她去哪里找乌鸦呢？
    找到之后也没有办法解释清楚。
    说不定，乌鸦正是需要一个契机，彻底离开小镇，回到山林……
    或许将错就错才是对的。
    垂下眼睫，少女双足仿佛陷入泥沼，抽不出来，无法前进，这时小狸花出现在视野里。
    乖崽？她眨眨眼。
    小狸花喵喵拍胸脯，有种令人安心的靠谱感，似乎在说这事交给它，不等她回复，跟大黑猫离开了。
    回到家，缅因猫不在，妈妈出门买菜，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晴歌本想去找缅因猫，却不知怎地坐到沙发上发呆。
    脑海中闪过乌鸦送来的礼物，它落在钢琴上的样子，还有它啄哈鲁的屁股，被猫咪追着拍爪子的模样。
    ……
    笃笃，笃笃。
    落地窗被什么敲响，回忆被打断，晴歌转头看去，惊喜地嚯然起身。
    落地窗外一排毛绒绒，缅因猫和乌鸦，小狸花和大黑猫。
    片刻之后，猫猫鸟鸟悉数在客厅集合。
    摸摸小猫，摸摸乌鸦，少女欣喜若狂，小狸花，你真厉害，怎么找到乌鸦的！
    喵，说来话长，猫长话短说，还以为乌鸦兄跑哪去了，原来是躲到工地哭鼻子，被前去送软装的缅因猫撞个正着。
    陆余肆无忌惮抖露真相。
    反正人类听不懂。
    它们找到兄妹俩时，缅因猫正把乌鸦搂在胸口安慰呢。
    森乌：“……”
    如果它的记忆没出错，缅因猫只是和乌鸦排排蹲在树枝上，默默陪伴对方。
    乌鸦有名字了，叫阿夜。
    晴歌给它定制了一枚脚环，内里刻着名字和自己的联系方式。
    陆余听巡视领地回来的森乌说，它看见那方院子里，少女坐在秋千上看书，缅因猫趴在脚边，乌鸦衔来一朵小野花。
    少女笑容明媚，接过小花夹入书页。
    轻轻把书翻过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