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垂眼看着不说话。他没有开口吩咐,张德贤自然也不敢自作主张伸手去接,只得任由姬无盐在那跪着。
本来已经松了一口气的太医面面相觑,都怕这注定不好办的差事落在自己头上压折了不堪重负的脖子连累了族人妻儿,便打定了主意要将这差事推到姬无盐身上去,遂弱弱出口问询,“可方才姑娘不是靠那针灸唤醒了陛下吗?便是那贼人都说姑娘厉害。如今咱们又得到了母蛊,若再配上姑娘的针灸之术,还愁治不好陛下?”
“就是就是,姬姑娘方才用针灸唤醒陛下的事情,咱们可都看在眼里,如今姑娘都说无能为力,我等、我等……哎!”
皇帝仍然没有说话,只敛着眉眼审视着跪在地上的姬无盐,似在判断对方言语之间到底几分真实。他原就疑心重,轻易从不会信任旁人,这些年自始至终相信着的,也就是心高气傲的宁修远、被“发配”江南的上官寿,还有被皇帝拿捏了把柄的沈谦,不管对方的忠心是出于真心还是被迫,皇帝至少没有想过要去怀疑这些人。
直到今日之前,他都没有怀疑过。
谁知,今日却是连番受挫,本就为数不多的信任宛若大厦已倾,此刻便是看谁都觉得对方心怀不轨其心可诛。
一旁太医还欲附和,宁修远却是眸色深冷扫了一圈,见对方讪讪闭了嘴,才开口唤道,“陛下……”
只是皇帝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他扫了眼宁修远,终于开口,“姬少主,既然这些个太医们都不甚明白,便说说吧,正好朕也想听听……经过姬少主针灸,朕觉着比往日都精神许多,可见姬少主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如今为何母蛊在手,反倒无能为力了?”
姬无盐仍然跪着,面对济济一堂站着的人,她仍然脊背笔直从容应对,似乎并不觉得受到苛待。只捧着那只小坛子郎朗说道,“回陛下的话,民女的针灸不过就是雕虫小技,在场的太医们人人都会。只是他们对着陛下龙体,难免瞻前顾后些。”
她先将太医高高捧起,顺便给皇帝上了点眼药——这些个太医不是无能,是宁可无为也不敢犯错。姬无盐抿了抿嘴角,如愿见到了皇帝沉吟思索的表情,才继续说道,“只是这针灸到底治标不治本,民女也只是将陛下体内的毒素……如今看来是蛊虫,逼到了角落里罢了,想要根治却是万万不能。何况,林一这人瞧着便是诡计多端,一句话三分真七分假,真真假假如何分得清?如今他说这里头是母蛊就真的是母蛊了?”
沉不住气的太医立刻质疑,“不对!若是如此,你方才为何要抢这个坛子?你明显知道这里头到底是什么!”
“民女不知。民女只是见那林一孤身闯入宫门,不带刀、不带剑,只攥着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坛子,想必是有些紧要的。”姬无盐否认地一脸坦然,“只是陛下,民女虽未曾涉猎巫蛊之术,却也知道这蛊下了便是下了,即便母蛊在千里之外陛下也会受林一控制。您觉得,像林一这种性子狡诈却又事事谨慎的性子,当真会将母蛊带进宫中带到陛下跟前来吗?”
她抬了抬掌心上的坛子,看着皇帝问他,“陛下可曾想过,万一这坛子打开之后才发现,里头不是母蛊,而是另一种子蛊,届时又当如何?”
不得不说,这话皇帝是真听进去了。
他打量着姬无盐,小姑娘脸上隐有疲色,听说针灸很是耗神,看来是真的。姬家的事情虽然神秘,但对一国之君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秘密,包括圣女的终结、包括长老会被推翻等等,所以姬无盐说她自己不曾接触过巫蛊,此话皇帝是信的。
何况,要他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一个小丫头手里……他的确是没那么大勇气。
沉吟片刻,他转首看向那些太医,缓声问道,“诸位太医觉得呢?”
陈太医略施一礼,“陛下。微臣之前不知他叫林一,但也见过这黑袍人,如姬姑娘所言,的确是心狠手辣、阴险狡诈之徒。陛下,姬姑娘的担忧不无道理,事关龙体健康,不得不防。”
本就有此意的皇帝装模作样颔首片刻,“嗯”了声,才道,“此话倒也在理,这林一瞧着便是心怀鬼胎……他走之前既说了两日内会来讨回,便没有将此物搁在姬家的道理,这样……”
皇帝想了想,对着张德贤招招手,“你将此物找个匣子装了,着人好生看守。朕倒是要看看,这深宫内院里,他如何取回……呵!”
皇帝隔空点点姬无盐掌心里那个其貌不扬的玩意儿,一边冷嗤,大抵已经忘了他口中不屑一顾的那个人,刚刚在他眼皮子底下耀武扬威了一圈毫发无伤地离开了,一旁有眼力见的太医们纷纷恭维,皇帝耐心听完,才冲着姬无盐招招手,施恩一般说道,“今日辛苦姬少主了。姬少主先行回府好生歇息吧。”
姬无盐收了手谢恩起身,眉眼仍然温和从容,只转身之际却又无声扯了扯嘴角——皇帝陛下似乎真的忘了,林一方才说的是去姬家,而不是皇宫呢。
只是,她本也没有打算接受来自皇帝的庇佑。
最令人欣慰的是,被林一这一搅和,短时间内皇帝怕是也想不起来去为难针对未经传召私自进城的祖父了。
姬无盐同宁修远刚刚走到外殿,就听里头皇帝咆哮声传来,“你!给朕去外头跪着去!跪上两个时辰,然后回去闭门思过,没朕的允许,不许踏出你的郡王府半步!”
最终,李奕维还是被禁足了……皇帝对自己的亲生儿子是半分不曾手软,如今一个个的,被关押的、被禁足的,盘算下来竟是没一个可用之人了。
姬无盐低头笑了笑,掌心便被牵住,身旁宁修远无奈笑问,“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