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一番兜兜转转不明就里的话,到了这里是个人都瞧明白了——你姬无盐要是交出神药治好了皇帝的病,那上官寿所谓的欺君就是个玩笑话,若是不能……那这欺君之罪,便也得坐实了。
这个时候,但凡有些脑子的人,就算手中当真没有那颗神药交差,要么虚张声势大胆应下而后再做筹谋,要么顾左而言他行迂回之术,总之,都不会老老实实告诉皇帝,我手中没有。
姬无盐不只是有些脑子的人。
她是个心有七窍的女子,聪明、机灵,也会审时度势。只是,当所有人都这样以为的时候,她却似乎完全不为所动,连辩解的只言片语都没有,甚至有几分事不关己的冷漠。
老爷子看起来也不在意,甚至带了几分笑意应承道,“是的,陛下。草民欺君,请陛下责罚。”
皇帝有心递了一条不算太难的阶梯,偏偏这爷孙俩一个都不肯走,像是两头犟驴,铆足了劲儿地要往那条死路上狂奔。
不说姬无盐的救命之恩,就说上官寿手中握着的那些宝藏、那支从未动用过的军队,皇帝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真的将他如何……等等!皇帝蓦地浑身一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上官寿之所以有胆子跪在这里是因为什么……
军队。
一开始,皇帝以为上官寿之所以敢跪在这里挺着身板理直气壮地说着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所倚仗的不是姬无盐的救驾之功——只是很快他又意识到,姬无盐救驾不过是今日的事情,这老东西就算第一时间收到消息插上翅膀也赶不过来。上官寿倚仗的……其实是那支连皇帝自己不曾见过的、只在上官寿定期送来的密折中才了解一二的、至今为止都在上官寿手中掌控着的军队。
这一刻,皇帝已经完全明白过来,那才是上官寿敢在自己面前挺直了腰杆子直言自己欺君的筹码。
但凡那些宝藏还在上官寿手中皇帝便总有几分忌惮,但凡那支军队还在上官寿手中,皇帝便总投鼠忌器。甚至……也许那支军队如今就驻扎在城外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只待上官寿一声令下,便能破城而入,届时就凭自己这副病恹恹的身子骨,皇位易主实非难事。
只是……东宫的那场大火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这老头子到现在才过来……难免不让人多想。
被褥下的指尖细细摩挲,皇帝强撑着精神打量着眼前这些明明就站在他面前却是如何都看不透的臣子、儿子,眉目微垂半晌才“哦?”了一声,又笑,“说来,此事尚且算不得是欺,至多就是隐瞒之过。说起来,姬姑娘救了朕一命,朕看在这救驾之功上,也不该恩将仇报……只是,老爷子你未经传召私自进城是真,此事若是被那些个迂腐顽固的老东西知晓了,怕是又要联名参上几本。”
说完,也是摇头,其中无奈倒是多了几分真情,看得出来这些年也算是不堪其扰。随即又苦口婆心地说道,“老爷子,朕并非不让你留在这里,只是这些个御史的口诛笔伐着实令人头疼才劝着你离开……听朕的劝,若是无事,便启程回江南去吧。”
只有上官寿走了,那些可能驻扎在城外的军队才会一起离开,如此,皇帝才能无所顾忌地开始料理剩下的这些人。
宁家,论权势,朝中只有卞家能与之并肩抗衡,论声望,卞家都难以望其项背。世人都言宁家早已功高盖主遭皇帝忌惮,却不知疑心甚重的皇帝唯一还愿意多留一分信任的,也就只剩下这国公府了……一来,国公府素来避嫌中立只忠皇室,二来,他是真的相信了宁修远是自己的心腹。
可如今……“心腹”一词成了一个笑话!
至于奕儿……莫不是他当真以为,适龄皇子只剩了他一个,这皇位就必然是他的囊中之物了?小子到底过于幼稚了些,如此操之过急。
皇帝靠着软枕,缓缓舒了一口气,才放缓了声线,苦口婆心地说道,“老爷子……你觉得呢?”
言语温吞,口口声声间似乎都是替昔日的老臣操心,偏说了这许久的话,也未曾开口让跪了这许久的老胳膊老腿的平身。
上官寿垂眸苦笑,自是知道那些不过是皇帝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
上官寿跪在那里,又是一礼,并不应,也不曾拒绝,只道,“陛下所言极是,是草民考虑不周了。如今药材已经送到,草民的确没有再逗留下去的必要了,草民此刻就带着草民的孙女儿离开。”
皇帝倏地一顿,立刻抬头看去。
凉风起,惊雷炸响间,皇帝咬了咬后牙槽,咬牙切齿地字字句句问道,“老爷子说的是……哪个孙女儿?”
哪个孙女儿?今日才知上官寿有两个孙女,一个,在皇陵中受着皇室香火供奉,一个,刚立下了救驾之功,明眼人都知道皇帝这病一日不痊愈,就一日不可能放她离开。
所以不管是哪个孙女,今天老爷子都不可能带得走。
上官寿不是傻子,想必也是清楚的。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他跪在那里连脖子都不曾低了几分,视线更是不避不让,“陛下,还请陛下体恤。草民只有两个孙女,一个嫁入皇家一场大火死得不明不白,现在只剩下这么一个了,草民不求她光耀门楣,只愿她平平安安衣食无忧的即可。”
皇帝压着嘴角沉默,半晌,低低问道,“若是朕……不答应呢?”
一瞬间,剑拔弩张。
老爷子却是倏地笑了笑,笑意很淡,皮笑肉不笑的,微微抬着的下颌有种骨子里的固执和执拗。他说,“若是陛下不应,那草民便也只能留在这燕京城中……叨扰陛下了。”
说完,扯着嘴角,笑了笑。
笑容古怪,又邪恣。
仿若一只冬日午后眯着眼晒着太阳舔着爪子的狮子,缓缓掀了掀眼皮子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