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直到当天入了夜,雪花还在稀稀落落地飘着,无人走动的道路上也只是积了薄薄的一层,连汉白玉砖石上的雕花花纹都还能看得清。
宁修远从早已落锁的宫门离开、马不停蹄地赶到姬家的时候,见到的是守在大门口的庆山。
马车堪堪停稳,庆山已经迎了上来,拱手说道,“主子说您大概是会过来的,吩咐属下在这里等您。有件事情,在您进门前,如何都要知晓一下……”说着,掀了掀眼皮子,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宁修远。
宁修远就在这样的眼神里,没来由的浑身一冷,“什么事情。”
“晚膳前,沈姑娘醒了一会儿。”庆山说道。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沈洛歆醒了不应该是好事吗?何况,沈洛歆醒了这件事可以通知沈家、可以通知上官楚姬无盐,也不应该大半夜守在这里特意知会他才是。宁修远眉宇微蹙,沉默着点点头,无声等待着下文。
庆山倒也没卖关子,只表情古怪地又看了眼宁修远,就继续说道,“只片刻,又晕过去了……陈老号了脉,说沈姑娘中了毒,就是之前咱们都以为是疫病的那个毒。”
宁修远又是一愣,“何时中的毒?之前就没发现一点?”
“今日刚中的毒,只是,毒从眼睛入,扩散地很快,沈姑娘又因为许夫人的事情心神损耗太过,这才一下子控制不住了……”
“毒……从眼睛入?”他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发现的波动。
心跳像是漏了一拍,又像是狠狠跳了一下,撞在了胸口的骨骼之上,生疼。那疼痛尖锐、又余韵绵长,他终于理解了庆山方才那个古怪表情背后的意思,那是复杂、同情,也是无奈。
庆山颔首,“是。从眼睛入,被许夫人的血溅到了眼睛里……主子让属下同你说一声,姑娘听见这话的时候,表情很是不可置信,明显是猜到了。他说知道您来了一定会过去的,所以让您提前有个心理准备,若您当真不知道如何面对,不如今晚先回去,好好想想该如何解释,总好过什么都没想好就直接闷头冲过去的好。”
今夜先避而不见,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于自己是,于对方亦是。那些被压抑到了极致的情绪,经过一晚上的时间也许会缓解一些。但小丫头心里压着事,今夜必然休息不好……他不愿,也不忍。半晌,宁修远轻叹了一口气,“知道了,多谢。我还是过去见她吧,躲着总不是办法。”
虽有些意外于宁修远的选择,但庆山也没多问,只点点头,侧身让了开去,又道,“三爷。我家主子还有一句话要属下代为转达,他说,彼时收你的那笔银子,今日数次相救,如今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您委实不亏。”
这说法,很“上官楚”。
宁修远虽不知对方具体还做了什么,但他本也不曾对那笔银钱念念不忘,如今对方让庆山候在门口刻意提醒,于他来说已是仁至义尽,于是,他只是点点头说道,“此时夜深,不必惊扰你家主子了。待明日一早再同他说吧,就说不管事情最终如何,就许四娘这件事上,还请他咬定自己完全不知情即可——即便宁宁有所怀疑,却也没有真凭实据,无妨的。”
庆山颔首称是,又往边上退了退,目送着宁修远背着一只手往里走。
淡白的月色下,稀稀落落地飘着雪,这位朝廷最最年轻的中流砥柱步履从容地往里走去,路边石灯笼里摇曳的烛火打在他身上,在地上拉出摇曳绰约的影。
他看起来格外从容笃定,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一般。
但大概,也真的只是看起来,毕竟这可是连主子都觉得头疼无解的问题。
……
庆山心底的腹诽宁修远不知道,但他也的确真的只是看起来从容罢了……
他这辈子从来没这么慌过。
从门口到姬无盐的院子,不长不短的距离,他却走得比平日慢上许多,第一次觉得,这条路还是短了些。院门开着,院中无人,一眼看去只有寝屋里点了一盏蜡烛,屋门紧闭,窗户倒是开了一条缝,小丫头坐在窗边,半截影子打在窗户纸上,低着眉眼,像是在看书。
也是在等人。
很明显,是在等自己。宁修远低着头轻叹,但仍然庆幸自己还是过来了,不然这丫头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辰去……他摆摆手,让席安留在门外,自己提了提下摆,跨进了门槛,又稳着看起来并无异常的脚步走过去,状似无意地开口唤道,“宁宁,夜深了。不是让你早些歇息的?”
说完这话,他已经走上台阶,穿过走廊,拂袖间来到窗前,眉眼温和如旧。
只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攥得紧紧的,似乎只有这般用力,才能维持面上的云淡风轻。
姬无盐搁下手中一晚上都没翻过一页的书偏头看去,安安静静的眸子,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半晌扯了扯嘴角,极轻极浅的笑,说道,“洛歆醒了。”
宁修远点点头,轻声说道,“嗯,有陈老在,我便猜到了不会有事的。”
“嗯……”姬无盐又说,“可她醒了不过半盏茶,还没说上话,就又睡着了。”
“许是太累了。没事的。”
一个不曾明说,一个佯装不懂,两个人互相拉扯着,谁也不愿第一个捅破那层窗户纸,谁也不知道如何面对窗户纸后面的那个人。
月色如银光乍泻,零星的雪花在空中飘飘洒洒,隔着窗户的两个人,一个捧着书坐着仰面看来,一个背手站着低眉俯视,各自揣着自己的算盘,内心忐忑揣测,面上波澜不惊。
半晌,姬无盐轻轻叹了口气,提前打破此刻刻意营造出来的平和。她说,“不是太累……是中毒了。就李晏先中的那个毒。”
宁修远没说话,半晌,低低“嗯”了声,“幸好……解药的方子已经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