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刑场,那一排排的犯人,个个低垂着脑袋,空气都变得萧瑟了许多。
观赏的人也不少,有许多都是那日在上北城会盟的人,都对得上脸。
还有不少梅家人。
卓泓想给白芷找个最佳观赏地点,白芷赶忙拒绝了,她不想那么显眼,免得遇上孟瑛,遇上梅家人。
她躲到了角落一棵巨大的树下,踩着几个假山石,想要看得清楚一些。
但是嘛,身高有限,前方还有遮挡,再怎么垫石头,也有些艰难。
为难之时,忽的就被人揽住了腰,一跃而上,然后稳稳坐到了这大树的结实枝丫上。
她猛地抬头,就看见了卓遥那张脸,还蓄上了胡须。
卓遥忙避开了目光,把她放稳后,一刻都不想耽搁地要离开。
白芷赶忙抓住他的衣角,“跑什么跑!你跑了我一会儿怎么下去!”
她说得有理,卓遥也不敢做声,只好站到了她身后某个枝丫上。
这树有点高,白芷着实没什么安全感,怒瞪着他,拍了拍一旁的位置,“过来!”
卓遥不敢。
“坐着!”白芷语气更怒了。
卓遥还是屈服了,僵硬地坐在了她的身旁。
“阿谷好不好?”白芷问他。
卓遥还是不敢与她对话,或者说,不敢以平常心来面对她。
“哑巴了?”
“没……阿谷很好。”
“好个屁!没了娘亲能好吗?说也不说一声就把孩子给我抱走了,你说说你有什么用!”
卓遥被训得头也不敢抬。
白芷一见他这窝囊样就来气,“些休书的时候那么硬气,现在不敢说话了?一个孟瑛能把你唬成这样,做男人做成你这样也没谁了!还休妻!竟然还不帮我!气死人了!那颗枪子儿怎么没把你给打死!死了算了!”
“好……”
这个好字给白芷吓到了,她不可置信的望着卓遥,他茫然的望向那刑台,目中无光。
“你好什么好!你这脑子就不能转个弯儿?我是让你去死的意思吗?我的意思是……是……是……”
难听的话果然不能说出口,说出口就不知道怎么圆了,白芷有些着急,脑子里硬是转了好几个弯,“我的意思是,你活着,我才好天天咒骂你!不然我都不知道骂谁了!”
“也好。”他的声音很冷,失去了生机。
“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你!”白芷气极,又觉得这副模样不该是他原本的模样,无奈又心酸地问他,“你觉得跟我成亲,是个错吗?”
卓遥愣住了,眸中浮现一抹痛色,“所有的错都在我……”
从剑没入孟瑛胸膛的那一刻起,他怎么选,怎么做,全都是错的。
他仍旧觉得是个错,白芷心痛不已,她指着那刑场上的人,情绪激动,“蠢死得了!错的是他们!他们罪该万死!万死都难辞其咎!”
激动后,又止不住叹了一口气,“你但凡做错一个决定,在那断头台上的人,就会是你,是卓泓,是卓翎!”
“无需为我开脱,错了就是错了,你要我活着,我就活着,你要我过得不好,我就过得不好,只要你能开心,怎么样都行。”
白芷真是懒得和他扯,抱着手生了很久闷气,才憋出几个字,“我要你过得好。”
“我要你记得我的好,我那么好,你要是光记得这些破事,那不是白瞎了我对你的好吗?”
“我要你好好做阿谷的爹,她要健康长大,她要做全世界最快乐的姑娘!”
“做得到吗?”
卓遥听完沉寂了很久才开口,“我会记得你的好。”
不用她说,他也会记得她的好,也会好好做阿谷的爹,更会记得与她有关的所有,但是他也会记得他的不好。
有些错误,就该用一生去消解。
差不多到了行刑时刻,景德帝的轿辇才缓缓而来,身后是皇后的轿撵,再后面是孟瑛。
景德帝还是老样子,脖颈有些歪,但白芷能看出来,他已经极力让自己看起来威严一些。
三人入了座,刚才小下去的雪,被风一刮,又大了不少。
甚至越来越大,像是漫天都堆积起了鹅绒,连呼吸都避不开的飞絮。
开始有人念起了台上一干人等的罪行,以卓景烁为首的卓家谋逆集团,在长达六十年的漫长时光里,独揽大权,操纵皇室成员,打压皇室宗亲,打压寒门学子,勾结南蛮,制造药奴军,垄断商路,犯下滔天罪行。
其罪,当诛九族!
白芷忍不住问卓遥,“你也姓卓,算不算九族?”
“他是我外祖父。”
“亲的?”
“亲的。”
“那会不会牵连到你?”
“或许吧……”
或许有一日,辰国不再需要他镇南王府的势力后,就会卸磨杀驴,这些桩桩件件的旧事,会被重提,会以崭新的罪名扣到他头上。
皇权,历来如此。
白芷的心也变得无比沉重,“要是真有那一天呢?”
“如果只杀我一人,我会死,若要杀我的家人,我就反。”
“我算不算你的家人?”白芷试探了一句。
“算。”
白芷的眸光变了,至少在此刻,她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要有说话的权力,壮大势力是必不可少的。
正想着,行刑时间到了。
景德帝却忽然举起手,暂停了那即将落下去的刀,众人皆有些惊,却见有人取来了一把上好的弓。
景德帝缓缓站起身,艰难地握起了那把弯弓,直瞄准那刑台上的其中一人,蓄势待发。
“什么情况?陛下为何要要亲自杀他?他是谁?”白芷眺望着,八卦得很。
卓遥什么话都给她说,其实这个事情没多少人知道,“那人叫做卫析,是卫照的儿子,也是太后的儿子。”
“也就是说,是陛下的亲兄弟?”
“是。据说,当年卫照日日入宫奸污太后,直至她生下卫析。陛下那时年幼,躲在柜子里目睹了一切。”
嗡——
一箭穿心,鲜血四溅,卫。
嗡——
又是一箭,鲜血四溅,但这一箭瞄准的是卫照,瞄准的是他的裆部,卫照凄厉地嚎叫出声。
与此同时,太后也呜呜哭喊出了声,快八十岁的老太太了,“儿啊……儿啊……皇儿啊……”
景德帝又取了一支箭,瞄准了太后。
“皇儿啊……”
“诶……”景德帝应了一声,但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他应着,像是多年以前,在那深宫冷院之中,母妃在踢毽子,她在笑,“皇儿啊,来,接着!”
这一脚,毽子飞的很高,翎羽忽的就散落了。
像是这漫天的鹅毛大雪,也像是这箭矢的尾羽。
嗡——
箭矢直插进太后的心脏,穿透胸膛,那尾羽刚好落在她心房。
落幕了——
刀起刀落,人头落地,像是下起了赤红的大雪。
滚烫的血在雪地里汇聚,变成蜿蜒的河,流成了好几代人血色的回忆。
最终,这血河汇入了历史的长河,在史书里写下了长长的篇章。
本该是大快人心的处决,却没有一个人面露笑容,甚至连呼吸都放慢了许多。
他们只绷着脸,看着大雪将所有的的红色覆盖。
须臾,再也不见一抹红色。
天地归于平和,安静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只有见证的人才知道。
这大雪之下,横横竖竖的白骨,裹紧了冬被,已然安静长眠。
而大雪之上,傲然挺立的躯壳,脚踩着白骨,正在负重前行。
良久,景德帝站起身,一旁的太监站上前想要搀扶,却被他拍开了手。
景德帝一起身,所有人都跟着他起身。
景德帝没有言语,却挺直了身躯,本还歪斜的脖子,在此刻像是被掰直了。
他开始大步向前走,大袖宽阔地甩动着,后面的人险些跟不上。
他的背影,傲然,威严,步步生风。
他这一生,好像都没能像此刻一般,像个帝王一样,挺直腰杆。
他迎着风雪,不停走啊走,走到未央宫,走到勤政殿,走到御书房,甚至走到了冷宫,走到了御膳房……
身后乌泱泱的人都跟着他走,谁也没问要去哪儿。
他踏遍宫里每一个角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就好像踏遍了辰国的大好河山。
从白日走到了黄昏,在黑夜来临前,他庄严地倒下。
在两日后,景德帝驾崩,谥号辰成宗。
他这一生最大的功绩,便是联合北境势力,从卓家人手中,夺回了权力。
景德帝驾崩后,由皇后游珍珍之子孟熙即位,改年号为景瑞。
至此,八年内乱结束。
这内乱的八年,加上之后平乱的两年,总共十年动荡。
后世人称这十年为,景武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