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瑛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外祖的尸体似乎还在温热,昨夜溅到脸上的血好像还未擦干净,那说出的誓言像刚烧开的水,滚过唇齿舌头,一路烫到胸口。
他发誓不能背叛梅家人的。
合心则生,离心则死!
这不是一句玩笑话。
孟瑛怔愣在原地,他能感受到来自于身后那狂野巨兽的愤怒双眼,在注视着他!
梅伯阳才在昨夜失去了父亲,今日若是再失去一个兄弟,孟瑛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他比谁都了解梅家,他们会为了一个小辈受了欺负而倾巢而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出一口恶气,有时真的只是为了出一口恶气。
哪怕犯错的并不是对方,而是梅家人的人,他们也不会将错处归咎于自己身上。
实在是很不讲道理的一家人。
但他们也因此强大,在北境只要和梅家沾亲带故,那也是绝对没人敢欺负的。
久而久之,梅家便是这北境绝不可触犯的威严,哪怕是历任皇帝和掌政的卓家想要挫了梅家的威势,也得掂量掂量。
这是梅家强大的根本,是他们的尊严与底线。
孟瑛是受着梅家庇护长大的,他所有的资本都来源于此,那他自然也该维护这尊严。
否则,他将失去所有的支持,为他而战的力量将会土崩瓦解。
那这数年来的谋划,这日日夜夜的煎熬,甚至就连这几日看到结局的喜悦,都会变成一场笑话。
就连他自己,也没什么用了。
身后是无数道梅家人的视线,如芒在背,如千斤重担,让孟瑛没呼吸。
梅家的人一个人都没有发声,比他们声嘶力竭地咆哮还要可怕,他们在等着孟瑛的答案。
他若是应了白芷,梅伯阳今后余生都不会有安全感,他会永远蠢蠢欲动。
义正言辞的拒绝白芷是此刻最正确的选择,甚至还能让梅家人安心。
孟瑛有些想笑,权衡利弊到这份上,他是不是没有心?
他抬起那一只被火枪滋烂掉的手,轻轻捂住胸口,鲜血在他的衣裳上留下醒目的掌印。
但此刻的他感受不到一点痛觉,像是被剥离了灵魂。
他蹲下身想牵起白芷,“白姑娘,这事情还未查清楚,查清缘由后再定罪……好么?”
白芷甩开了他那只血糊的手,她也没什么痛觉,与孟瑛一样,都像是被剥离了灵魂。
她冷静地问,“宁王殿下,查清事情原委,你就会杀梅少鸿吗?”
孟瑛哽着嗓子,他不能回答,不能回答,不能作出任何要伤害梅家人的承诺!
为什么会这样呢?
孟瑛觉得自己这一生已经够谨小慎微了,可为什仍旧艰难如此呢?
皇室血脉,梅家宗亲不是人人钦羡的东西吗?
为什么此刻像两把抵在喉间的刀,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呢?
白芷见他沉默了,轻笑一声,“你不是说有什么事跟你说吗?你不是说你能解决吗?”
一万次的凌迟也不过如此!
孟瑛没能感受到手上伤口的痛,却仍有此感,被凌迟的恐惧感。
“宁王殿下,你说查清后再议此事,那我问你,你何时查清?明日,后日,三五日?”
“大战在即,三五日并不能……”孟瑛麻木地回答。
白芷一听大战二字,就明白了他要拖延,“这信件从丹宁到我手里,不眠不休也要五日有余,军队入城一整日,就能把一座城池洗劫一空。”
“什么叫洗劫一空,宁王殿下应该知道吧?”
“杀人!放火!抢劫!强奸!吃人!虐待!奴役!屠城!”
“你能想象到那样的景象吗?如果你能想象,你觉得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能活几天?”
“如此,你还要跟我说大战以后再来解决吗?”
白芷说着,缓缓站起身,如火的双眸紧盯着孟瑛,像是要将目之所及化为灰烬!
“本王可以先派兵镇压羯人。”这是孟瑛能给到最大的退让了。
白芷却不想退让分毫,“镇压要先行,但是梅少鸿必须死!”
白芷掷地有声,态度强硬,让孟瑛身后的梅家人纷纷换了个坐姿,窸窸窣窣的铁甲碰撞声传来,伴随着他们越发沉重的呼吸。
而面前的白芷,气势骇人,像是熊熊燃烧的烈火,欲将所有的不公与黑暗吞噬。
四面八方的威胁将孟瑛包裹,让孟瑛浑身的寒毛竖起。
孟瑛的眸光渐渐从哀求请求,渐渐生出了几分威慑。
他不得不承认,白芷已不是当年的白芷。
如今的她,他无法掌控,无法定义,无法欺骗!
她强硬的诉求让他的爱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她这些年走过的崎岖山路,让她有了自己的选择,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判断。
她对百姓有了承诺、有了责任,有了担当。所以她不会沉默,也不会退让,更不会因为自己而改变。
她初来这个世间时,他生怕磨灭了她的人性,所以才屡次拒绝她,想要将她推得远远的。
如今她像是那扎根于土肆意生长的参天大树,丹宁的百姓在她的伞冠下求得生存与庇护,她必须挺直腰杆,为他们托举出一片天。
她现在是个顶天立地的人,是受人敬仰的人,是不能屈服的人。
她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强大,还要好,他本该为她欢呼鼓掌的。
他应该将她高高抛上天,看她开怀大笑着又落进他怀里。
可这些所有的心动祝愿与蓬勃爱意,都是孟瑛的私事,是他的私心。
他孟瑛站在这个位置,站在这一句话就能左右天下局势的位置,他不能有私心!
半点都不能有!
即使代价是失去她!是她会恨自己!他也必须!不得不!站在她对面!说着她最不想听到的话,摆出她最厌恶的表情!拿着武器要让她败北!
甚至对她,他必须全力以赴!
若此处就是谋臣的战场,那她白芷就是善战的勇士,还占着天理。
稍有不慎,孟瑛就会被挑于马下,成为她的手下败将。
多残酷的战场,竟是相爱之人的战场。
孟瑛在长久的紧张后,这才吸了一口气,身旁不知何时有医官开始为他包扎起来,他被人揽到一旁坐下。
医官劝他,“王爷,你这伤得有些重,要不要先回去歇着?”
“不必。”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稳,只是被痛意染红的眼,暂时没法快速褪去。
他缓缓端起一旁的茶水,紧着喉咙饮下那冰凉苦涩的茶。
咕咚咕咚,喉结拉扯着,缓慢又紧张的滚动。
他抬起眼眸,正对面前的女人,眼神警惕。
“白姑娘,飒兰明白你的着急,但是事情未有定论,你便不能定罪!”
“你要怎么样才算定罪!”白芷问他。
孟瑛红着眼看着她颤抖的嘴唇,牙关微颤,“若是飒兰以为,这不是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