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天黑了啊，可惜手里没个火把照亮前路。”
七少爷下个山的工夫，黑色的网已经遮住了天幕，带着缺口的月亮也在向上移。
不过么，九州老话儿讲“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
这不，的确有人来给他叶子灰送枕头了。
但是么，给他送的，或许是要命的“枕头”。
山路尽头，一道身影由远及近，从模糊到清晰，那人左手空空，于右侧肋下则夹着个黑木箱子，右手里反握一把剑，剑脊上挑着个厚实兽皮包裹。
在那书写着“龍門山”仨字的石牌坊后，蓝衣经过时信手摸了摸路旁的一块石碑。
少年左手指尖微微扫过那碑上刻的“祖道永振”的“道”字眼，触感近禅。
而再走几步后，他往山门前看，此刻那里正有上百个火把窜动，以及上百颗人头跃动。
叶七挑了挑眉稍，嘴角荡起森冷笑意。
他保持一贯的步调接近对方，嘴巴翕张，无声嘟囔着些字句，口型里依稀能辨出夹杂了“杀不完”等字样。
“敢问可是本届荒州少年王当面？”
举着火把的领头之人问道。
明亮火焰下，照得那人眉目疏朗，眼底透恶，膀圆腰粗，不似善良之辈。
“正是叶子灰。”
蓝衣淡淡回道。
他一人被一百多个人堵在山门口了。
“叶少爷白日里好大的威风！”
三五条粗汉子围着那领头人逼到叶子灰身前。
领头者进而恶声恶气道：“你一剑杀了我们这么多位兄弟，连个全身尸首都不给留下！”
“此事你不打算给荒州修士一个交代吗？！”
“呵”，七少爷面上冷酷一笑。
然后他回头把那黑檀箱子放到身后三步外，垒上兽皮包裹，抽出金龙剑来。
“别溅到了”，少年默默说了一句。
叶子灰提剑重新站到那些汉子们面前，声音漠然道：“报上名来”。
“圆荣堂副堂主，孔亮，诨号‘蹈海蛟’”，领头人报上自家名号。
“圆荣堂左护法，刘阿大，诨号‘恶大帅’。”
“圆荣堂右护法，刘老二，诨号‘恶小帅’。”
“圆荣堂偏护法，张小三，诨号‘法外徒’。”
“圆荣堂……”
“圆荣堂……”
继孔亮之后，一群壮汉纷纷报了姓名诨号。
白日里叶七曾一剑碾碎了停摆在山门前的十数辆马车，其中几辆车便是来自这叫做“圆荣堂”的，其却不是龙门山附近势力，帮派驻地乃在荒州京城里，倒算得上是那座城里数得上号的不小帮派了。
而场上围住少年的这些人都是圆荣堂的往日好手，皆是修行逾百年之人，其中修为最高的是那叫孔亮的恶汉子，有清士六品境界，余下几人则在清士三品到五品不等。
总的，有一半以上之人，修为却都比叶子灰现在要高一点。
“哼”，蓝衣从鼻腔发出声来，不知是冷哼还是冷笑。
七少爷看这三五壮汉修为平平，诨号倒是取得一个比一个响亮，心道可真是“丑修多作怪”。
“圆荣堂的！你们堵到人了没有？”
远远的又来了百十支火把到了山门前。
“莫不是我等来迟了，让那姓叶的小子溜了不成？！”
大量火把停在外围，十一二支穿过人群，挤到了最前方。
第二批来的人里为首的同样是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此人却是荒京城里另一大帮派“绿萍门”的副门主，名叫全斌。
“呦，老孔你也……”
然而全斌这边跟孔亮的招呼还没打完，很快又有一大波人马熙熙攘攘围靠过来堵在山门口，约有三百余众，推搡着先到的人群。
“哎！让开！让开！让开！”
“都让开！含翠宗的人来了！”
“让出条道来！二平湖刘家的人也到了！”
“别都挤在这儿啊！让一让呀！广溪孙家来人了！”
“……”
真是难得，荒州里在明面儿上惦记着叶子灰体内赤龙传承的几方势力差不多都赶到了，恰好把刚下龙门山的蓝衣给堵在山门口了。
原来白天在马车上坐着的，只是些先头部队或者是探子们。
不然他们这几家人跋山涉水的，怕是极难凑巧都赶在这里一起来“唱戏”，更别说每家身后都还带齐了百号人马，想来不是什么临时起意的冲动行径。
而说实话，原先当这几家人在山上的内应各自通报他们叶子灰摘下了今年那荒州跃龙门仪式的桂冠时，几方势力也着实头疼了好一阵子，甚至都想着退去了，日后再做打算。
因叶子灰既被敕封本届荒州少年王，他们又怎好于近期内继续对这小子出手，抢夺他身上的赤龙传承呢？若真强行出手，免不了受朝廷怪罪，恐有命争造化，却是无福消受得起啊。
只是叶子灰白日里在龙门山上那不讲人情世故的狠绝一剑，才给他们这些人了个新的充分借口。
此时众人把那姓叶的小子围堵在了山门口，但他们现在可不是“强盗”身份，而是“遇害者家属”的身份啊！
不消片刻，五方势力领头的修士在最前方像堵墙般将蓝衣的去路死死挡住了，他们一线排开，最左边的修士是绿萍门副门主全斌，往右依次是圆荣堂副堂主孔亮、含翠宗少宗主庄大元、广溪孙家大公子孙裕，最右手那边是二平湖刘家长老刘志祥。
全斌和孔亮俱是清士六品「精炼」境界的修为，不到百岁的庄大元及孙裕则比那两人修为高一筹，都是在清士七品境界「英炼」里的，而刘志祥年纪最大，将近两百岁，道行也更精深些，是清士境界最高的第八品级「炼神境」修为。
不过此时，刘志祥身后有个女人正不断拉扯其衣袖，嘴里叨咕着：“大伯，听我的，走吧！咱们刘家不参与了！”
在场修士都是耳聪目明之辈，自是将那女人言语听得一清二楚。
黑夜下的一片火把光芒里，叶子灰打眼看过去，发现那年轻女子有些眼熟，但也就限于一两分眼熟，并没有什么清楚印象，许道是自己从前在哪儿碰过对方一面吧。
果然是……贵人多忘事。
这女的叫刘珊香，她是二平湖刘家子弟，今日在山上也参加了跃龙门之事，此人不光跳过了「大龙门」，还差点就能碰到那道「真龙门」了。
故之前在问道广场里，她是亲眼见过叶子灰如何降伏金龙剑的场景，那蓝衣少年双手缠须缚住天空巨龙，后又站在荒州少年王座上果决斩出霸道一剑。
她见过他的威风，所以她是真的怕了！
任同届少年修士谁人见了蓝衣叶少王不害怕啊？！
和他作对，真是不知道“死”字有几笔呀！
又见少女哀求身前之人道：“大伯，香儿求你了，让刘家人赶紧走吧！我们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刘志祥实在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此刻觉得在其他几家人和那叶家少年面前，自己这张老脸真是无光彩啊，他使劲拂袖甩开女子双手，心下一片恼火。
平素看这小侄女儿聪慧机敏，今日怎这般喋喋不休的，在路上就一直劝自己不要来了，到了这里当众人面还表现的如此窝囊软弱，果然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无能妇道人家！
此时让他刘志祥怎么走？先前死的自家人又怎么算？这样回二平湖刘家后自己这个当长老的该怎么跟数千刘姓族人交代？
难不成跟大家伙儿说“姓叶的小子把我刘家人杀了，但死的人就死了吧，我刘志祥二话没说就带着剩下的人回来了”？
这件事传出去好不让人笑话二平湖刘家？而自己这个长老也就此成了刘家最大的笑话么？
却道刘珊香见再怎么哀求大伯也是无果，对方更动怒甩开了自己，少女悲愤万分，她只得独自面对，舍弃个人尊严去保全族人了。
年轻女子从刘志祥背后转出来，走到叶子灰面前。
“叶少王，请您放过在场的刘家人吧！”
刘珊香神色可怜，冲着蓝衣楚楚说道。
七少爷略朝右偏了偏脑袋，嘴角含丝笑，出声道：“你这姑娘说话倒有趣儿，尔等这么多人把我叶七一人围在此处。”
“你却是还要我放过你刘家？”
少年面容里透着几分不解，而眼底深处更藏着数分不屑。
“噗通！”
叶子灰眼底的不屑转为一缕惊讶意思。
“求叶少王看在小女子与您同届参加跃龙门考核的份儿上，不要对我刘家人赶尽杀绝！”
刘珊香紧紧咬住唇角跪在地上，低头向前方蓝衣乞求道。
“刘家怎么生出你这丢人现眼的种来？！”
旁边的刘志祥登时大怒，不由破口大骂。
而七少爷听得前语，又见女子如此作态，有些意外和为难，但想了想还是对她说道：“罢了，你且起身”。
年轻女子仍旧跪着，头颅愈发低了。
“你……”叶子灰蹙眉道，“可以走，能带走多少自家人，就都带走吧！”
“叶少王仁厚，小女子感激不尽！”
听见叶子灰话里松口，刘珊香才站起身来，盈盈施礼谢过。
“大伯……”
女子回头瞧了自家大伯一眼，对方的眼神仿佛要吃掉她，其没说完的话便都死在了肚子里。
刘珊香从刘志祥身边略过，回到了二平湖刘家的修士队伍里，她不住劝说着族人马上跟她一同离开。
“呸！呸！呸！”
可当刘珊香去到刘家修士旁边好言好语相劝时，得到的待遇尽是刘姓人往她身上啐唾沫，吐得年轻女人头脸都是脏沫星子。
她努力抬起袖子擦，可唾液恶臭腥气再怎么也抹除不掉。
她尽力保全他们了，但结果让她失望透顶。
女子一路失魂落魄的走远。
而后等她走出人群，重新返过身子，冷冷盯着同样姓刘的他们，目光就像看着一大堆死人。
刘珊香唇边挤出一抹难看至极的丑陋笑容，遂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此处了。
“叶子灰，你白天害了我二平湖刘家五条人命，这笔账该怎么算？！”
刘志祥急吼吼喊道，仿佛是想努力挽回刚才另一个姓刘的在众人面前丢掉的颜面。
“还有我圆荣堂，白日里有六七位好手都折在你剑下了”，孔亮也接着开腔。
只见那汉子眼冒凶光地注视着蓝衣少年，愤愤道：“小子，今夜不给老子个说法吗？”
“我绿萍门亦是有八条汉子无辜枉死你手里，同样也要给爷爷们个说法，不然……”
全斌欺前一步，声音狠厉道：“怕是叶少爷今夜走不出这里了！”
庄大元跟着说：“没错！若不把我含翠宗七条人命的债从你身上讨回来，你叶少就干脆留在这里吧！”
而那位广溪孙家的大公子此时则先对叶子灰见了一礼，继而道：“叶少安好，鄙人孙裕，我这边却还有九条亲族性命要同你要个交代”。
“不过我跟他们不一样”，孙裕和善的笑了下，复道：“得请叶少随鄙人走一趟，跟本公子回去，于当面给广溪孙家还一个交代，若是叶少同意，孙家修士今夜护你离开此地”。
“孙裕，你！”
孔亮遽然发怒，目中凶火转移到了孙家大公子的身上。
这孙裕倒是好盘算，话里貌似是欲帮叶子灰先行脱困，可背后的意思便是想将其擒回广溪孙家软禁起来。
而等囚着那位蓝衣之后么，他要的还是不是交代就……
“汝等作甚？！我等莫要先起了内讧！”
在场修为最高，资历最老的刘志祥厉声喝道。
孙裕和孔亮互瞪了彼此一眼，然后都安静了许多。
等稳住各方形势后，刘志祥冲叶子灰开口道：“不管怎么说，小子，你白日手上染了我们几家人那么多血，现在必须要给大家伙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何故如此行凶？平白残害荒州修士性命？！”
“交代？”
叶子灰左边眼睛微微眯了眯，轻声喃道。
他那只眸子似乎被山门前众多火把的光芒耀得有些不太舒服。
“他们死在我剑下就是最好的交代”，蓝衣清冷吐字。
“那些死人和你们这些目前的活人，心里头打的什么鬼主意还要本少爷明说嘛？”
“既有害人之心，反被人害，何奇之有？尔等却还厚着脸皮来同本少讨要个交代？真是……”
“令人不齿啊。”
蓝衣当着众人面，嘴角稍稍朝下撇，轻轻晃了晃头。
“小子，你他娘的莫要猖狂！”
全斌实在看他不爽利，忍不住骂道。
“劝你还是认清现在的情势！”庄大元亦复出声。
孙裕呵笑道：“呵呵，叶少，你现在可是孤零零一个人被五百多号人围着呢，劝你说话还是要小心些！”
刘志祥冲旁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由他一人来说。
之后此人继续道：“姓叶的，你说那些人想要害你，敢问他们此前可对你出手了？”
听见这话，叶子灰感到分外无语，禁不住小小的翻了个白眼儿。
他仰些头轻蔑笑道：“难不成我要等他们先杀了我，我再动手杀了他们？”
“啧，真不巧，本少爷素是个喜欢先下手为强的。”
蓝衣口里啧啧出声。
而他这没有道理又有道理的言论一出，立时激得场间数百汉子火冒三丈，凶性大盛。
“还跟这小子啰嗦什么，孔哥咱们上，剁了他！”
“此子仗着自己新近跃龙门夺魁，便如此穷凶极恶？”
“他竟敢视我荒州修士性命贱如草芥？！”
“叶子灰犯下此等滔天恶行……”
“弄他……”
“……”
一时间，五百多人马中，来自不同势力的修士，都在那里鬼扯鬼吼地嚷嚷上一句。
“唉……”
“见过赶着买菜的，没见过赶着送死的呀，急什么呢真是的？”
叶子灰抬起手中长剑。
金龙剑身在黢黑夜色和摆荡火芒的交错里，显得格外清冷森寒，朝着人群的剑尖轻轻颤抖，发出的声音似乎是压抑的喘息，又仿佛口渴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