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哪家的奴才？”

    问道广场上登记处前，那位喻十六少爷向跪拜在自己身前的王二狗如是说道。

    地上的王二狗抬起头来，他脸上笑得像是朵怒放的雏菊一样，尽力谄媚地看着喻十六，道：“哎呦，喻少，老奴是您落在龙门山的奴才啊！日日夜夜就盼着早点见到主人您呢！”

    喻十六闻言，又轻笑一声，复又问道：“好奴才！起来吧，你叫什么名字啊？”

    王二狗听话的起身，他迈着两三碎步趋前，弯着腰恭敬地侍于喻十六身侧，避开了那位贵公子身前正对着的位置，出声答话道：“回爷的话，小的叫王二狗，户籍也在荒州京城的，是咱自家的狗奴才哩！”

    这王二狗在说话间，不仅脸上巧妙地带着一种常人难以迸发的强烈的热情，而且他的那颗头颅就像小鸡仔啄米似的，随着他的话语也正不断地以轻微的幅度在上下晃动着。

    叶子灰见这一幕，心想道：“呵，所谓‘点头哈腰’‘奴颜婢膝’也不过如此了吧”。

    却见喻十六听到王二狗的答话，脸上终是有了忍不住的笑意，只是他此刻有点懊恼，为什么之前出府时就没带上把折扇呢？此情此景，他喻少不能扇着扇子温和地开口答话，以方便体现出自己放下了架子和对奴才的体恤，实在是有失己身风度啊……

    喻十六手中既无折扇，便想拍拍王二狗的肩膀以示平易近人，但是他刚抬起手来，瞅了一眼那王二狗的衣衫穿着，又暗自打消了这个念头，然而此刻他若是抬起了手又收回，这举动实在显得突兀。

    于是他索性抬起了另一只手，两手拍了拍掌，笑道：“好个狗奴才！王二狗？哈哈，果然是条好狗啊！”

    “小狗子谢爷夸奖！”

    王二狗摸了摸头，他努力地想表现出一副很是羞涩和受宠若惊的样子，只是当一个中年男子使劲儿挤出此种姿态时，那模样当真是说不出的怪异和难看。

    喻十六复又道：“行了，赶紧去给本少爷登记吧。”

    王二狗点头称是，迈开大步子，三下五除二地回到先前的位置，大刀阔斧地坐了下去，手中提起一支笔，又深吸了一口气，见他神色庄重，目光严肃，坐姿严谨，握笔端正，在帮喻家的十六少爷登记着跃龙门考核的信息。

    王二狗下笔缓慢，一撇一捺落于案上卷册，其貌俨然似一位书法大家在誊写人皇旨意一般，再细瞧那写出来的字，却是意外的工整，虽说远谈不上什么大家笔法，但一个平民出身的家伙能写出这手字来，也实属难得。

    看来这王二狗之所以今年能在龙门山上讨得个登记考核士子信息的差事，除了其先前上下打点的那些财物，他自身也算是有点才干，至少这字是拿得出手的。

    而那喻十六瞧见了王二狗还有这手本事，也暗觉此人前后之变化颇为有趣，他略作思索之色，想道：“有用还会舔的狗，在喻家也勉强算作是中等狗了。”

    王二狗生在荒京城里，自是晓得喻十六的真正名讳的，待写好了喻少的大名后，他又恭敬地问道：“敢问喻少，这修士的生源地是写书院名还是咱喻家啊？”

    “呵，你这奴才怎地忒不要脸了些，真敢顺着杆子就往上爬啊”，喻十六摇头笑道，“就写‘万柳书院’吧”。

    王二狗见被识破，神色间也并无不好意思，只在面上堆笑道：“嘿嘿，好嘞爷～那这修士境界一栏是写……”

    喻十六傲然一笑道：“浊士五品境界——『洗神境』。”

    闻言王二狗握笔的手猛然一抖，却不知乃刻意为之还是真的倍感惊讶，只是那笔上抖落的墨点儿都恰到好处地落在了卷册之外，而那登记信息的册子上仍是干干净净的。

    叶子灰瞧出了端倪，暗赞道：“啧，好活儿啊～”

    而喻十六见此，面上神色变得更为傲然。

    王二狗则是一边低头书写，一边大声盛赞道：“哎呦，不愧是喻少您啊，能在十八岁时登临浊士境界的顶峰，就是在荒京城的众多年轻俊彦之中，咱喻少也是头一等的天骄人物哇！”

    喻十六闻此语长笑一声，道：“哈哈哈，本少爷是真没想到荒京城的贱民里还能出你这样的货色，你这奴才倒也是有趣”。

    复见他思索一二，又开口道：“也罢，既然今日碰着了，你这狗奴才本少爷瞧着也算是顺眼，等明日考核结束后，下山时就随本少爷一起回府吧”。

    此时王二狗手中也写完了最后一笔，帮他亲爱的喻少登记好了考核信息，而听到喻十六说是明日要带他下山回喻家，他急忙就连滚带爬地从座位上离开，又倒在那位身前清脆的磕了几个响头。

    问道广场上，他边用力地磕头，边大声喊道：“王二狗见过主人！谢主人带狗子回家！！”

    而就在这时，叶子灰身前的圆脸少年，那被插了队的乌小龙终于忍无可忍，见他怒声道：“这位大叔，你是没吃饱饭吗？怎么动不动就要给人下跪啊？你能站起来吗？”

    正磕头的王二狗动作一滞。

    被磕头的喻十六眉头一皱。

    场上演着主仆情深戏码的二人忽然觉得尴尬，似乎连问道广场上都顿时安静了下来，额头距地面还差寸许就要给喻十六再磕下去一个响头的王二狗，和那作伸手状伸了一半却迟迟没有扶起王二狗的喻十六，他们愣在那里只觉得尴尬极了，原来他们现在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啊。

    可在尴尬之后，二人心中紧接着泛起的异样情绪不是羞愧，而是愤怒，一种强烈的愤怒，气急败坏之后的愤怒，某种世间约定俗成的默契被猛烈地烧掉了遮羞布后而变得赤裸畸形的乖戾离奇的愤怒。

    而当这种愤怒在喻十六和王二狗两人的心中燃起的熊熊怒火将欲爆发之时，乌小龙也再度出声道：“俺还要报名呢！”

    于是喻十六和王二狗心中的邪异怒火暂时没有了发泄的出口，二人此时只得强忍着不快。

    喻十六黑着脸走开了些距离，但也没立即离去，不知在想着什么，这时旁边有一个常规书生打扮的年轻修士凑到他身边，悄悄地跟他在嘀咕着什么，二人密谈间不断瞟着乌小龙，不知是那书生打扮的人说了些甚么话，喻十六的脸色逐渐好转了起来，只是他落在乌小龙身上的视线中带着的鄙夷之色越来越浓。

    王二狗也黑着脸起身，他坐回原位，又恶狠狠地冲着乌小龙道：“你！什么名字？”

    乌小龙不想跟这动不动就给人下跪磕头、喊着主人、自称老奴的中年男子多讲话，他就尽量简短的回应对方，只瓮声瓮气地道：“乌小龙”。

    王二狗道：“打哪儿来的？”

    乌小龙道：“乌蒙山，盘山镇。”

    王二狗闻言停下了笔，斜觑了眼乌小龙，暗戳戳地小声道：“哼，西南来的土包子，也敢得罪喻少，真是不知死活的乡下玩意儿……”

    在场之人都是修士，虽然境界不一，或高或低，但能来参加跃龙门的，大抵都至少是浊士一品境界「洗耳境」以上的修为了，此时众修虽未刻意将灵气注入双耳，可也将一介凡人的嘀咕都听得清楚得很。

    故见此间的众修士里，喻十六和那书生打扮的男子当下轻轻嗤笑着，而不少先前因乌小龙顶撞了喻十六而曾对他生出些许好奇来的少年人们，此刻也都纷纷朝他露出了讥讽之色。

    场上众人虽都未开口嘲笑乌小龙，可他们那轻蔑的笑意和鄙夷的眼神却似是刀子一般，在深深刺痛着少年的自尊心。

    有时候，少年人间的霸凌，不需要爆发肢体上的冲突，甚至也无需语言的刺激，仅仅只用一个眼神中的恶意羞辱和一种态度上的排挤孤立，就足以把一个成长中的少年人伤得体无完肤、遍体鳞伤了。

    众看官，莫听一些所谓的专家学究在那儿放屁狂吠，这不是因为少年人太过脆弱，而是长在人心底里的恶才是人间无形状的莫名大恐怖！

    此即古之圣贤书中所谓「人心惟危」四字而矣。

    ……

    而此刻场上的乌小龙就处在一众少年的充满着恶念的眼神围攻之下。

    小镇的少年人到底朴实憨厚，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场面，他现在有点生气，有点愤怒，也有点难过，而更多的则是不知所措，只把自己一张脸憋得通红。

    叶子灰自然不会跟这些垃圾们一起笑，见状他紧紧皱了皱眉，正欲开口说话，帮小镇来的少年人解围。

    乌小龙却忍气道：“你快点登记吧，俺……俺还要去找老师汇合呢。”

    他看着王二狗，目光中有愤怒，但更多的却是紧张和不安，甚至还有一丝丝的祈求之意。

    叶子灰见此心底长叹一声，暗道：“唉……算了，他赶紧报完名就没事儿了，早点从这是非窝里抽身离开吧，别跟这些垃圾纠缠就好，我现在去帮他出头只会激化矛盾，让乌小龙陷入事件的漩涡中心，这或许只会让他之后更加难堪了。”

    王二狗也没回应乌小龙，自顾自地填好生源地信息后，他撇着嘴，斜眼瞥着少年，又问道：“境界？”

    乌小龙赶忙应声道：“一魄境『天冲炼』。”

    “啥？”王二狗挑了挑左边眉毛，将左耳转向乌小龙所在的方位，似乎是他没听清乌小龙刚才的话，或者是他觉得自己听错了。

    而在此时王二狗不自觉地把左眼瞪大看着少年，但右眼还是刚才斜眼眯着的大小，所以现在的王二狗一副大小眼且斜着脑袋的模样，乌小龙觉得滑稽极了，他想笑但又不敢笑出来，怕惹恼了这人再说出什么给他难堪的话来。

    王二狗再次问道：“你什么境界？”

    乌小龙提高了音量说道：“就清士一品境界……一魄境『天冲炼』啊。”

    后方的叶子灰当下舒展了眉头，脸上又扩散出了些微的笑意，心想道：“啧，这小胖子果然有点东西，少爷我没看走眼呐，这家伙还挺争气的，哎呦喂，这下现场的不少人要遭打脸了呀？”

    于是叶少爷转动他的脑袋，四下打量着刚才那些冲小镇来的年轻人尽情释放恶意的一众修士们。

    只见众人脸上都是震惊和质疑不断交错的神色，许多修士都在低头交谈、窃窃私语，现场忽然掀起了一阵巨大的哄然之声，只是这声音虽然大却不刺耳，就像是有无数的蚊子在人耳边嗡鸣一样。

    而此刻的喻少面色难看至极，看向乌小龙的眼神充满着恼怒之意，甚至还藏着一丝怨毒嫉妒之色。

    但他现在却没法儿朝乌小龙发火，于是喻十六将怒火全然倾泻在身旁那书生打扮的修士身上，因为是这名修士先前凑到喻家少爷身边说他知道那乌小龙的底细，说什么其人出身山野小镇，境界也很低微，于是这修士就给喻少递了投名状，说是等乌小龙自报底细后，他就替喻少出面折辱乌小龙，帮忙找回场子。

    事实上，当那名修士先前听到乌小龙自报修行境界为一魄境「天冲炼」时，他的脸色就变得极为难看了，而此刻在喻十六的训斥下更是脸色大变，似乎是那喻少要把这次的帐算在他头上了。

    于是书生样貌的年轻修士当下冷汗涔涔，他低声自语道：“不可能啊，这……我路上见过他的啊，还取笑过他的口音，如果他真是清士一品境界的话，又怎么可能任我羞辱啊，他一定是撒谎了”。

    那修士猛地抬起头来，盯着乌小龙的身影，恶声道：“对，他就是撒谎了！因为大家先前嘲笑他的出身，所以他为了挽回这丢失掉的颜面，就虚报了己身的境界！”

    此刻这修士倒也真是狗急跳墙了，为了免受喻十六的威胁报复，竟然给自己编了这么一套瞎话，而且还深信不疑，只是倘若他还能稍微动一下自己的脑子，就该知道这事儿基本是不可能的。

    别说太汉王朝早已有明文规定，九州跃龙门时虚报信息的修士会被终身取消考核资格，就说明日跃龙门时，众士子便都会在官方高层大修士的监督下毫无保留地爆发境界气息，全力一跃争取个好名次，那是当场打假啊，如果脑子没生锈，怕是没有修士能做出此等虚报修行境界的骚操作啊。

    但这书生貌的修士此刻就仿佛是脑袋锈到了，简直太锈了，他对乌小龙虚报境界这事儿就已然是深信不疑了。

    于是当他想到这儿，也顾不得先向喻十六请罪，便当场直接冲乌小龙吼道：“你胡说！你一个山里来的小镇修士怎么可能修行境界比喻少还高一品？”

    喻十六听到此人喊话中带着自己，忍不住眉头一皱，略带不喜之意，只是他又觉得其人所说或有那么一丝的可能，便长袖一挥，两手背于身后，老神在在的静观其变，任那名修士自由发挥了。

    那人见喻十六并未阻止自己，自觉有人撑腰，登时更为猖狂，径冲到乌小龙的身前，指着乌小龙的鼻子骂道：“就凭你？！不过是一介小镇修士，土鸡瓦狗之辈耳，要修行资源没修行资源，要身份背景没身份背景的，就凭你还能修行到清士一品境界？哈哈哈，笑死人了都，怎么？难不成您还是个‘小镇修行家’啊？！”

    “哈哈哈哈哈！”

    此人“小镇修行家”之语一出，在场的众多修士们都出声大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