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过山邪煞害人的传闻由来已久。
至少对附近山民来说如此。
祖祖辈辈口口相传。
为此,许多年来都无人敢在山上过夜。
就如瓶山移尸地之说,十八洞寨的山民只要提起都是畏之如虎。
经验再老道的药农,冒险从瓶巅进入药壁,能活着回去的也是十不存一。
要知道,那还是有形的镇陵将。
而火洞庙邪物,无形无质。
寻常人别说看见,或许只是感觉到一阵阴风拂过,就被邪气侵入骨髓,最终染病卧床,甚至一命呜呼。
此刻。
那一缕细微的神识,透过静静窥探着那道黑色虚影。
看上去与人无异。
不过五官模糊不清,就像是雾气凝聚而成,周身黑雾弥漫,双脚浮空,在庙中四处游荡。
“游魂?”
“还是阴神?!”
陈玉楼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它。
自踏入修行后,他所见的邪煞鬼物并不在少数。
毕竟,坟茔墓葬,本就容易滋生邪煞。
尤其是滇南一行路上。
马鹿寨龙摩爷,供奉的大鬼多到难以想象。
沿途所过的深山老林,经常能够见到鬼火飘荡,一开始,山上那些伙计还会惊惶不安,到后面,都已经见怪不怪。
但眼下庙中那道黑影。
却与他之前见过的皆不相同。
一般而言,这等鬼物就是一团阴气所聚,纯凭本能而行。
但它却似乎有了灵智,此刻分明不是随意游动,而是靠近神龛外寻找着什么。
见到这一幕。
陈玉楼眼中好奇越发深重。
借着那缕神识,整座火洞庙都能尽收眼底。
依山而建。
一共前后两进,前殿后院。
从坍塌的高墙大门、斗拱梁柱,依稀还能看出此处当年的繁华景象。
只可惜,如今却是荒败的不成样子。
青砖铺成的地面上,到处都是瓦砾碎石。
石台堆砌的神龛也是斑驳不已,连供奉的祝融神像都从胸口处断成两截,神首消失无踪,不知是被人偷走,还是落入了阴影里。
后院更是荒凉。
随处可见的古树杂草,已经完全辨认不出原本的路。
暗暗感慨了声。
陈玉楼便不再多想。
这年头祭祀之风极为盛行,随意一个村落里,可能就有六七种神奉。
有香火旺盛者,就有香火断绝的。
火洞庙都已经好几百年,落入今日这步田地也在预料之中。
神识继续锁定那道黑影。
他想知道。
为何一条游魂,竟然能够衍生出神智出来?
这完全不合常理。
身后危崖下山风呼啸,吹得树叶哗啦啦作响,除此之外,天地间却是寂静的渗人。
陈玉楼负手站在夜色中,整个人仿佛融入了其中。
只是平静地望着不远外那座古庙。
他能洞悉游魂的一举一动。
后者对他的存在,却是一无所知。
呼——
绕着大殿游荡了一圈又一圈后。
那道黑影似乎确定了什么。
小心翼翼靠近神龛外,缓缓变动着身形,躬下身躯,看上去就像是……信徒跪在神像前祈求着什么。
“这……”
看到这诡异无比的一幕。
饶是陈玉楼,都觉得无比荒唐。
火洞庙修建的初衷,就是为了镇压雁过山中邪祟。
结果,它竟然朝着神像下跪。
这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拜了几次后,那道黑影这才起身,一路飘到神龛前面。
神识随着它的举动,陈玉楼也看清了那座坍塌土台上的布置。
除却断裂的泥胎神像外,还有一口不过巴掌大的炉子。
那炉子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
落满了灰尘。
还残留着不少烧灼的痕迹。
造型与宣德炉有几分相似,不过却不是什么值钱的古物。
用的是最常见的石头,做工也粗糙不堪,似乎还经历过摔落,左侧边沿有一道明显的缺口。
但此刻,那道黑影面对石炉时,却表现出了异常的激动。
整道黑影飘起,俯身凑在石炉之上。
“等等。”
看到这一幕。
不知道为什么。
陈玉楼忽然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似乎在哪见到过。
细细思索了下。
很快,他一双夜眼猛地亮起。
瓶山、元人大将冥宫、偷食尸气的老猿。
一连三处关键词,在他脑海里骤然浮现。
没错了!
此刻那道黑影,与第一次见到袁洪时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
只不过,当日袁洪是在偷食棺中尸气。
而它……
则是在飨用石炉中封存的香火。
所以,它之所以能够衍生出一丝灵智,就是因为如此?!
陈玉楼眸光一清。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心头原本杂乱的思绪一一梳理清晰。
香火之力。
从古狸碑那头黄妖算起的话。
迄今为止,他已经见过数次。
佤寨龙摩爷供奉大鬼、虫谷深处山神庙的山魈神像、南盘江水中老鼋、抚仙湖下蛟龙、
这些都能算的上是香火祭祀。
虽然他向来对此敬而远之,但不得不说,对神以及妖而言,那绝对是一份无法拒绝的诱惑。
而自古求长生的诸多路中。
香火道都占据着极高的地位。
此处荒废,祝融神像也断成两截,石炉中的香火自然就成了无主之物。
“倒是聪明。”
陈玉楼眼底一冷。
难怪它身上会出现如此惊人的变化。
要是再给它几百年,未必不能成就阴神之位,就如马鹿寨众人从山神庙中迎回龙摩爷的那头大鬼,实际上便是一道阴神。
道门中人修一身性命,凝聚金丹、化作阳神。
而这些阴鬼之物,则是修阴神。
真到了那一日,它可就不是以阴气害人那么简单了。
寻不到足够的香火延续阴神之位。
那就只有一个法子。
食人血肉。
不错,就是白老太君的路子。
老庙荒废,香火断绝,仅凭吞吐月华、吸纳古狸碑山林阴气,于它修行根本就是微不足道。
所以它才会劫杀过路行商以及附近山民,吞食鲜血以助修行。
那头老狸子,受限于血脉,一眼就能看到头。
但阴鬼之物却是不同。
真修成了阴神。
到时候绝对会成为一方大祸。
“人修行有天劫、蛟走水有雷劫,今日碰上陈某,那合该就是你命里大劫。”
陈玉楼一声冷笑。
随即再不迟疑。
纵身一步掠出。
身形如烟一般穿行在夜色之中,速度快的惊人,才堪堪踏出一步,下一刻人便已经出现在了火洞庙外。
一身气息尽数敛起。
滴水不漏。
直到负手站在大殿之中。
那道黑影这才隐隐察觉到了几分不对,下意识转身看了一眼,恰好迎上陈玉楼那张笑吟吟的脸庞。
咕——
几乎是看到陈玉楼的刹那。
那诡影便本能的察觉到了一股危险。但它明显舍不得炉中香火。
犹豫了下,只是朝陈玉楼发出一声尖啸,试图将他吓退。
同时,模糊的身形中凝出一道黑色箭矢般的黑雾。
只是……
让它万万没有想到的是。
雾箭还未临近陈玉楼,便在数尺之外凭空消失。
看到这惊人一幕。
那诡影明显有些错愕。
斜着身形深深打量了眼陈玉楼。
见他神色依旧平静。
与往日那些撞见自己的山民完全不同,甚至见不到半点惊恐。
一时间,它似乎想到了什么,竟是连石炉中香火都顾不上,身形一个模糊,径直朝着火洞庙顶上逃去。
“现在才想起逃,是不是太晚了些?”
陈玉楼摇头一笑。
不愧是衍生了灵智的邪物。
换做寻常山间鬼物,完全只能凭借本能行动。
哪里能看出端倪。
听到这话,那头诡影逃离速度更快,犹如一道黑烟冲天而起。
不过,陈玉楼怎么会给它逃走的机会。
要不然今夜岂不是白跑一趟?
说话间。
手掌轻轻抬起。
“去!”
似是道门言出法随。
去字落下。
一道符文便已经凭空而显,青芒涌动,映照天穹。
轰!
那道诡影还想尝试融入夜空,但符文布起的一瞬间,整座火洞庙的天地就像是被封死了一样,任它如何挣扎都无法融于半点。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大如星辰的符箓落下。
原本模糊的脸上。
五官渐渐浮现而出。
看上去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脸颊尖瘦,双眼狭长,不过,此刻整张脸上满是恐惧。
随着那道符箓临身。
感受到的凶险便愈发强烈。
犹如附骨之蛆,根本避无可避。
“不……”
眼看那道箓文,从青芒转为灿金色。
原本漆黑如墨的火洞庙,一瞬间也仿佛从黑夜转为了白昼。
大日悬空。
映照的它周身黑雾汹涌。
仅仅是光影,便让它有种镇魂之痛,就像是烈日下的薄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融。
诡影脸上的骇然之色更浓。
拼命的冲着陈玉楼摇头,发出一阵模糊的声音,似乎在祈求。
只可惜。
它不知道的是,陈玉楼今夜来此,就是要将其镇杀。
如今又岂会动摇?
“为祸多年,害人无数,今日陈某特来斩你!”
陈玉楼平静的道。
随着斩你两个字落下。
镇邪符也轰然坠下,炽烈的金光爆发,将那道黑影彻底笼罩,几乎就是瞬息之间,黑影便消融殆尽,凭空蒸发。
符箓上光芒散去。
火洞庙中再度恢复之前的幽暗寂静。
但……之前的阴煞之气,却是一扫而空,连一丝残留都无。
仿佛之前一切不过是幻象罢了。
“直接融化?”
看着庙中变化。
饶是陈玉楼有所心理准备,但此刻都不禁有些瞠目结舌。
镇邪符的强大,完全超乎了他的预料之外。
本以为,面对一头生出灵智,几近阴神的邪物,应该是以镇压的方式结束。
没想到镇邪符下万物寂灭。
字面意思上的融化。
要不是亲眼所见,别说后来人,就是他都想象不到,半分钟前那头在雁过山为祸数百年的邪物,还在此地飨食香火。
“还有斩妖、破煞等十二道云箓!”
“要是尽数修成,岂不是能……镇压古神?!”
陈玉楼脑海里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作为此方世界最终的存在。
八大古神拥有着难以想象的力量。
动辄逆转乾坤、时间与空间,甚至动念之间直接灭世。
所以,从踏入修仙路的那一刻起,陈玉楼就知道想要成功飞升,就注定绕不开它们。
但无论怎么推演,他都不曾想到能够镇压,不对,准确的说是对抗古神的手段。
眼下,从镇邪符中他终于窥见了一丝可能。
此刻。
陈玉楼眼前似乎看见了一副惊世骇俗的画面。
门、熵、蛇神、九头虫、鬼方树、生命之树、宝相花、大肉块。
一道道虚影坐镇周天。
试图拦住他登天成仙之路。
踏空而起的他,手握十三道天书云箓。
封字符封锁天地,镇字符镇压虚空,斩字符斩断因果,灭字符灭杀古神。
“哈哈哈。”
“莫名有点热血啊。”
想到这。
陈玉楼自己都忍不住嗤声一笑。
毕竟,八大古神,每一位无论长相、力量都不相同,更不可能坐镇周天。
但人都有中二的时候。
虽然已经过来那个年纪。
但男人至死是少年嘛。
摇摇头,陈玉楼敛去心中杂念,随即手掌一挥,悬于空中的镇邪符也化作一道流光重新融入他掌心之中,消失不见。
“算算时间。”
“石君山那边应该也差不多了吧。”
转身走出火洞庙。
陈玉楼站在崖壁前,来时还是漆黑一片,但此刻远处天际已经微微泛起了一抹鱼肚白,估计最多还有一两个钟头,天就要彻底放亮。
抬头望了一眼北边。
那里赫然就是石君山以及洞庭湖的方向。
这段时日,他虽然一直在闭关,但还是能大概算出时间。
距离李树国带人入山,已经过去了十来天。
以他的能力,秦川弓和九节鞭应该都已经完工,唯一需要耗费大量精力和时间的,是那件蛟鳞重甲。
“昆仑应该也差不多该回了。”
前几天。
拐子已经让返回的伙计带了信。
说他拜入了一位青城山老道门下,修七星横练功,并且展露出了让人难以想象的天赋,老师傅对他极为满意。
算算时间。
三招十一式。
学下来估计也用不了太久。
毕竟当初跟随张云桥练枪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更何况,是与他最为契合的炼体功夫。
“下山。”
回头看了眼山上密林中,几座依山而建的建筑,隐隐还能从大门上看见几张被晒得发黄的符纸,犹豫了下,陈玉楼还是放弃进山的念头。
若是以往。
遇见辰州符他说不定还有几分兴趣,停下来研究片刻。
不过,如今身怀十三道云箓天书。
一时半会都参悟不过来。
哪还有那些心思。
目光只在身后已经破败的火洞庙上停留一瞬,随即他人便一跃踩空,朝着山下径直掠去。
驾轻就熟。
返程只花了不到一半时间。
只是,等他靠近大湖外的高墙时,原本打算翻墙回去休息,但让陈玉楼没料到的是,庄子外的山路上,此刻几道身影并行。
分明就是老洋人、花灵和红姑娘。
除了他们外。
还有一个略显陌生的年轻身影。
身材高大,目光炯炯,身后背着一把铁鞭,看上去气质过人。
“难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