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里突然来了一帮外人。
而且据说还是曾经的阿公后裔。
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顿时在马鹿寨里引发了巨大的轰动。
当一行人在西古和托格带领下,前往位于寨子正中的祖屋时,道路两边几乎挤满了人影。
男女老少。
全都是一脸好奇的看着他们。
他们中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出过遮龙山,更何况如此多的汉人。
不过,有西古和托格在,他们只敢默默的看着,谁也不敢争论。
“就是这了。”
片刻钟后。
一座明显高于其他鸡笼房的竹楼出现在众人面前。
因为拜见阿公是大事。
陈玉楼只带了鹧鸪哨和红姑娘两人。
三人都是老江湖了。
自然不会失礼。
但跨过门槛,望见神龛上武侯神像的那一刻,三人心中仍是难掩震撼。
只见,神龛上,武侯位居正中,两侧则是供奉有佤族先祖司莫拉,以及汉王李定国的牌位。
武侯神像雕刻的栩栩如生。
身着八卦衣,手握鹅毛扇,羽扇纶巾,仙风道骨。
仿佛端坐高台上,静静注视着远方。
而且,最让三人惊叹的是,即便过去了一千多年,但祖屋中仍旧香火不绝。
“武侯当年与蛮王定下誓言,我等七族归顺,替蜀汉永镇西南边关。”
“转眼一千七百年了。”
“佤族各部一直谨守这份约定,永不背叛。”
西古秋达从神龛上小心取下一张木画。
看得出来,木画极为古老。
画中用青色颜料,记载下了盟约之事。
寥寥几笔,便有一种将众人穿越时空,带回千年之前的感觉。
“诸位……大义!”
上一世时,陈玉楼就曾听过这件事。
原本一直以为有杜撰色彩,没想到居然没有一点加工成分。
要知道,这可不是一年十年或者百年,而是足足一千七八百年。
沧海桑田,王朝更迭。
在无人记得的崇山密林之中,这些佤族各部,竟然还死死守护着那份盟约。
古往今来几千年,历经前后二十三朝,恐怕也只有武侯丞相一人能够做到如此了吧。
不过。
更让他敬佩的是这些人。
一路从寨子里走过就知道。
马鹿寨生活并不好,还生活在刀耕火种的时代。
大部分时间,都靠山林狩猎。
好不容易存下的一点皮子,想要换成粮食或者盐巴,还得穿过茫茫大山,直到数百里外的龙川江刀氏土司府城。
但就算如此,他们仍旧坚守着信仰。
光是这一点。
世上就有九成九,不,甚至可以说无人能够做到。
听着西古秋达温声说起当年的事。
陈玉楼双手抱拳,朝着神龛中的武侯神像深深拜下。
“哪里哪里……”
西古秋达连连摆手。
不过这一刻,他那双浑浊的眼中,却是难掩自傲。
仿佛祖祖辈辈,千年以来的坚守终于有了回应。
站在一旁的鹧鸪哨,看到这一幕,脑海里下意识想到了他们扎格拉玛一族。
同样是一千多年。
历代先辈为了破除鬼咒,前赴后继,直到今日。
只不过,他们是为了族人生死,但佤族各部却只是因为一个约定。
鹧鸪哨心中满是感慨。
设身处地的想,他觉得要是把扎格拉玛换成佤族,他们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红姑娘同样是眸光闪烁。
她没有陈玉楼想的那么长远,身上也无鹧鸪哨那般重任。
只是听完西古一番话。
她想到了江湖而已。
江湖人人皆以诚义二字而标榜。
只不过,人心难测,比鬼更甚,利益当前父子都会互杀,哪里还有什么诚义恩情?
外面那些人,一提到这些部落小族,总是满口不屑,言语中必称蛮夷。
但……
比起他们来。
马鹿寨这些所谓的蛮夷之人,不知道胜过他们多少?
“对了,达那,我虽然还会一些汉话,但很多文字却是认不全。”
“祖屋中有一份,先辈当年跟随汉王南下送回的书信,能不能……帮我们看看?”
西古秋达又和他们说起了许多事。
一直许久后。
他将那份木画重新请回神龛后,忽然想起了什么,朝陈玉楼轻声道。
汉王南下?
听到这话,陈玉楼目光不由看向了神龛一旁。
他对李定国此人了解不多。
只知道他是南明小朝廷的架海金梁。
带着残余部队,抗清多年,只可惜最终还是独木难支,身死之后,一生心血付诸东流。
“好!”
能让佤族各部,视他为武侯阿公几乎同一等级的人物。
想来也不是泛泛之辈。
何况,只是读下书信而已,又不是什么难事。、
陈玉楼没有半点迟疑,当即答应下来。
“多谢达那。”
达那是佤族对年轻晚辈的称呼。
陈玉楼气度出尘,来的众人又隐隐以他为首。
西古和托格又岂会看不出来?
“言重了。”陈玉楼推门见山,“不知书信现在何处?”
“在族中圣地龙摩爷处。”
见他会错了意思,西古摇摇头,伸手遥遥指了下祖屋外的寨子深处。
“龙摩爷?”
听到这个晦涩难懂的名字。
不仅鹧鸪哨和的红姑娘满脸疑惑,陈玉楼也是一头雾水。
不过,既是圣地。
在他看来,应该是马鹿寨中一处重要的地方。
“我带你们过去。”
西古虽然年纪颇大,腿脚也不方便。
但性格还是和年轻时候一样,雷厉风行,一点不耽误,当即就带几人离去。
走出祖屋。
见到掌柜的出来。
一直等在外面的昆仑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只是还没等他迎上去,就感受到掌柜的冲自己摇了摇头,示意他们再等等。
反而是族长托格,不愧是掌管马鹿寨多年的人。
对于人情世故,明显比一心浸淫在占卜、驱鬼一类巫术上的西古要懂得多。
“乌洛。”
冲着背弓悬刀的乌洛招了招手。
后者立刻上前。
“我们马鹿寨自古哪有让客人在外面干等的道理?”
“我和西古,要去一趟龙摩爷,你就代我们两个老家伙,好好招待下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听到没有?”
托格认真叮嘱道。
他看得很清楚,一行人多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而乌洛又是寨子里年轻一辈中最为出色的一个。
要是让那些老家伙去招待,或许还会不适。
“是,族长。”
乌洛当即应承下来。
之前虽然对一行外人有所防备。
但如今,见到族长和魔巴,都已经将人带入了族地和龙摩爷,他哪里还会顾虑。
目送一行人离去后。
他脸上露出笑容,迎着昆仑而去。
这么多人中,他最欣赏的就是这个大个头。
遮龙山下各族各部,身手好的他几乎全都打过交道。
但还从没见过哪个寨子里,出过这样的猛士。
只是站在那。
便给人一种强大的压迫感。
另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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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玉楼三人,跟着托格和西古,一路穿过寨子,方向却是越来越偏。
一直到了后山的密林中。
刚一进入其中。
他便察觉到一股莫名的阴森,以及……一股惊人的死气。
而且。
越是深入,那股阴森感便越发浓郁。
红姑娘对此还没多少体会。
但鹧鸪哨明显也察觉到了,一双目光微微眯起,如刀一般不时扫过四周。
“到了!”
不多时。
一直领路的西古和托格忽然停下。
冲着三人示意道。
陈玉楼几人下意识望向四周。
这是一座杳无人烟的荒地。
几人合围才能抱住的大树随处可见,盘根虬结,树冠如云,将头顶的月光都为之遮蔽。
加上夜色已深。
荒地中漆黑如墨,几个人只觉得四周妖雾笼罩,不知名的鸟叫虫鸣,又有潺潺水声,从林子深处传来。
不知道为何。
踏入这地方的一刹那。
陈玉楼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忽然想到了古狸碑,除了满地断壁残垣以及那块破败的石碑之外,这地方几乎和古狸碑如出一辙。
红姑娘也是惯走江湖,四处倒斗的老人。
这会哪里还会察觉不到。
左手暗暗收回袖子中,握住一把袖中剑,这才稍稍安心。
鹧鸪哨也是如此。
自从上次在南盘江上遇到那头老鼋后。
纵然是睡觉,他那两把二十响镜面匣子,都是从不离身。
此刻,余光看着身外不远处那两道背影,反手则是轻轻按在腰间,直到那股熟悉感在掌心传来时,他眼神里的凝重才淡了一丝。
倒是陈玉楼。
神色间并无太多变化。
哗啦——
忽然间。
一蓬火光猛地燃起。
火光驱散四周的妖雾黑暗,几个人借着火光看去。
这才发现,此处并没有想象中的荒凉。
在前方远处的两株大树间。
赫然矗立着一座竹楼。
和之前的祖屋样式有着几分相似。
不过……
当三人看向林子周围时,脸色却是纷纷一变。
只见那些古树垂落,仿佛结满果实的枝条上,挂着的竟是……一个又一个的人头!
有些早都已经风干,甚至化作白骨。
有些则还是血迹淋淋,浓郁的血腥味随风飘散。
看那些人头的样子,分明都是附近寨子的夷人。
“龙摩爷……”
“这是佤族的猎头祭神之地!”
看着那些晃动的人头。
陈玉楼只觉得心头一震,随即猛地明白过来。
他就说,怎么一进此处心神就那么压抑。
妖雾笼罩中还有一股挥之不散的死气。
如今,他终于回过神来,佤族可是滇南大地上,坚持到最后一个猎头祭神的部族。
长达两千多年的时间里。
佤族每逢神祭,或者春种之前,都会举行猎头仪式。
就是猎杀其他部族的人,拿回人头,送入龙摩爷,祭祀谷神司莫拉,传说中掌控五谷丰收的神灵。
“猎头?”
他声音不大。
只有他们三人才能听到。
鹧鸪哨脸色微变。
作为此代搬山魁首,这辈子见过的死人比山民吃的盐巴可能还多。
但纵然是他,也也从未听过如此血腥的祭祀。
“嘘!”
见两人还想询问。
陈玉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前方点燃火盆的西古和托格已经转过身来。
两人脸上没有半点变化,似乎早早就习以为常。
想来也是,作为马鹿寨的族长和魔巴,一个统领族人,一个掌握着沟通神灵的巫术。
或许,猎头就是他们下的命令,又怎么会不适?
“三位达那,随我来。”
等跟着他们进入竹楼。
陈玉楼才发现,这处地方明显有人生活的痕迹。
再看满地打结的草绳、白骨以及木画。
他一下反应过来。
竹楼就是魔巴西古的住处。
只是……
他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常年生活在如此阴暗潮热,人头遍地的水谷中,是怎么忍受得了?
不过,这些念头,他也只敢腹诽几句,绝不会流露于脸色之间。
西古熟悉的点燃桌上的油灯。
借着火光,在柜子里小心翼翼的拿出一封书信。
那封信都已经泛黄,起了毛边,样式也不是近代之物。
“达那,这就是当年汉王遣人送回的先辈书信,你看看……”
西古对它似乎极为珍重,轻声说道。
“好。”
陈玉楼也不耽误。
接过书信翻开。
一个个墨字顿时跃然纸上。
随意扫了一眼,书信内容他心里就大概了有了底。
是一个名为桑热的人,临死之前,拜托军中的汉人同袍所写。
说他虽然身死,但也用鲜血守住了和阿公的约定,更是用命捍卫了马鹿寨的尊严。
让寨中之人不要悲痛。
他先行一步去见阿公和历代先祖。
只是……
听着陈玉楼一字一句的读完书信。
西古和托格两个老人,早已经泪流满面。
佤族没有文字传承。
而几百年过去,马鹿寨中还懂得汉文的人已经少之又少。
所以,书信上的内容也就渐渐无人知晓。
直到今日,他们两人才终于知道了书中所写。
当年汉王在滇南各部,征召猛士,随他南下西天。
马鹿寨中一共去了十七人,只可惜,人人尽死,却只有一封书信传回。
握着书信,陈玉楼心情沉重,实在不知道如何安慰。
“这是我马鹿寨的荣耀。”
“多谢达那,让我能在入土之前,还能知道这封信里写了什么。”
西古重新将书信收起。
如今一桩心事终于落下,他反而平静了许多。
托格不会汉话,不过从神色看,和他所想应该一样。
“客气了……”
陈玉楼摇摇头。
正犹豫着怎么开口问问遮龙山之事时。
西古那双浑浊的眼睛,却仿佛能够洞穿人心,看着三人道。
“有什么尽管开口,伱对我马鹿寨有大恩,无论提出什么样的条件,我西古都会答应你。”
“这……”
被点破心思。
陈玉楼也不迟疑。
之前在蛇河外一心入寨,其实也是想着向此地山民,打听关于遮龙山的事。
“西古秋达,不知您是否知道虫谷位于何处?”
见他问起。
鹧鸪哨和红姑娘也都凝神看了过来。
等待着西古的回答。
只是……
听到虫谷两个字。
西古脸色却是骤的一变,语气都焦急了几分。
“你们要去虫谷?!”
“那可是活人禁区,鬼神遗弃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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