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福生本来对武少春在做什么并不感兴趣。
但她看到了蒯满周期待的眼神。
小丫头一扫之前的苍白与阴沉,多了几丝小孩特有的天真。
她顿了顿,顺着蒯满周的话问:
“他在干什么?”
“他说,要不要告诉你一个事。”蒯满周得到她的回应有些开心,连忙双手扒着她的大腿说道。
“告诉我一个事?”赵福生眼神一动,心里想到了在黄岗山时,她将武少春唤醒的时候,武少春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武少春出身来历简单,又没什么秘密在身,他如果有话要和自己说,想必是他身上的厉鬼出现了变异。
她思绪略微一转,顿时猜出了武少春想找她说话的原因。
不过赵福生看到蒯满周的神情,并没有扫她的兴,而是故意问她:
“他想跟我说什么事?”
蒯满周见她没有猜出来,不由更加开心,仰着小脸:
“他想和你说鬼。”
“鬼?”赵福生故作不知,又问了一声。
“嗯嗯嗯。”蒯满周用力的点头:“福生,他的鬼发生变化了,更大了一些,更凶了。”
她比划了两下。
就在这时,屋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武少春的声音随着敲门声响一并传来:
“大人,你睡了吗?”
赵福生扬声喊了一句:
“屋门没有上拴,你进来就是。”
孔佑德替他们安排的馆驿本来就有差役看守,再加上三人驭鬼者的身份,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靠近,因此赵福生并没有锁门。
她话音一落,屋门被人推开,武少春进来的时候看到蒯满周在,却并没有露出奇怪的眼神。
这个镇魔司内最小的驭鬼者并不大搭理其他人,一向只粘赵福生,时常与她形影不离——有时武少春都怀疑是不是因为这小孩年少遭遇变故,脑子不大清醒,错将当时惊变后第一眼看到的人当成了她的母亲。
不过这样的话他可不敢说。
蒯满周年纪虽然小,可实力却很惊人。
尤其是同样驭鬼之后,武少春更能感应得到她身上强大的危险气息。
“大人,我白天清剿了匪寨后,发现我驭使的灶鬼有了变化——”
武少春开门见山,直接说出自己的来意。
“什么样的变化?”赵福生来了兴致,好奇问了一声。
他踌躇半晌,脸上露出不知该如何回答的神情。
好一阵后,他似是意识到自己的走神,连忙收敛了心神,想了想,谨慎的答道:
“大人,我好像有时觉得,我是个鬼——”
“你是鬼?!”
武少春的回答让赵福生有些意外。
在驭鬼之前,他显然不是鬼,之所以心态上产生了这样的变化,应该是跟驭使了灶鬼有关——准确的说是清扫了匪患之后,以匪徒的命填喂了灶鬼,使厉鬼晋阶后让他产生了这种反应。
“不不不,我不是真的鬼——”
武少春一见她表情变化,连忙摆手解释:
“我就是感觉——”
“你跟鬼之间的联系更紧密?”赵福生问。
“是!”
她的形容精确,让武少春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高兴:
“我感觉鬼在借我的身体‘存在’,而我也在借鬼的耳朵——不,眼睛——”
他说完之后,又有些苦恼的摇头:
“也不对,我更像是借了鬼的整个身体。”
赵福生极有耐心:
“你发现了什么变化?”
武少春本来还苦恼于自己的表达能力,无法清晰准确的说出内心的感受,此时与赵福生寥寥数句之后,她即刻抓住了问题核心。
仿佛不需要他长篇大论的赘述,她也能理解他的意思。
他心中一喜:
“从鬼路出来之后,我感应到了镇上的人。”
准确的说,他感应到了镇上每个家里的厨房方位。
“馆驿生火做饭时,我感应到了,并且在他们摆碗的时候,只要我想,我可以立即出现在厨房里——”
事实上他并非是想想而已。
当时他意识恍惚,醒悟过神来时,已经出现在沸腾的锅炉中,听得到旁边伙夫闲聊的声音。
他出现在锅炉之中,听到菜刀‘咚咚’切菜的声音。
身下柴火烧得‘噼里啪啦’的响,厨房里的两人正说着封门、黄岗二村匪徒被杀一事。
这两人没意识到危险,武少春当时手都推着锅盖,想要去抓人。
但在听这两人闲聊的刹那,二人无意中提到了‘赵大人’,令武少春混沌的意识刹时清醒。
他一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事,随即推开锅盖跳离出灶台,将两个伙夫吓得当场尿了裤子。
那会儿不止是馆驿的伙夫吓得不轻,武少春同时也被吓到,惊慌逃离。
他没有多说什么,好在生火的两个伙夫认出他是镇魔司的大人,在初时的惊恐之后又化成满头雾水。
“也许——也许长条镇的人会觉得县里镇魔司的人都是脾气古怪的变态——”
武少春有些绝望的道:
“莫名其妙出现在锅炉中,又一言不发揭开锅盖离去。”
“……”
赵福生嘴角抽搐,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安慰这个可怜的年轻人。
“你往好处想,至少你没有杀人,只是脾气古怪,不是残忍扭曲——”
武少春陷入沉默。
“事情已经发生了,不要想这么多。”
赵福生忍着笑意,看着垂头丧气的武少春:
“我倒觉得你的这个鬼化的情况与一般的驭鬼者不一样。”
说起正事,她的表情逐渐严肃。
武少春感应到馆驿有人生火做饭,在灶台摆碗,相当于触发了灶鬼杀人法则。
他驭鬼的经验不丰富,当时受鬼物影响占据上风,像蒯满周一样,瞬间转化成鬼,出现在厨房之中,险些将馆驿内烧火的伙夫杀死。
幸亏关键时刻他恢复了理智,没有造成血案,只是留下了丑闻。
这个问题比出丑要严重多了。
“你的身体与厉鬼融化得十分完整,你完全使用了厉鬼的能力。”说完,赵福生补充了一句:
“你跟满周一样。”
武少春的身体已经到了可以鬼化的地步。
厉鬼的鬼身介于实体与虚幻之间——这也是人类与鬼交手彻底落于下风的原因。
当鬼要杀人时,鬼可以以与自身相关的法则,用千百种稀奇古怪的不同手段杀人,这种杀人方法也介于有形于无形,代表厉鬼有两种:
“一是红鞋鬼案、狗头村鬼案,这样的案子中,鬼是无形的鬼,从始至终厉鬼根本没有现出真正的原形。”
而另一种厉鬼则是要饭鬼、赵氏夫妇这样如同行尸走肉般的鬼。
这样的鬼会出现实形,以要饭鬼为例,敲门之后会将触发厉鬼法则的人杀死。
这两种不同类型的鬼则有一个相同的特点,那就是人类无法真正的触碰、伤害到它们,唯有厉鬼及大凶之物才可以真正触及并重创厉鬼。
武少春听得半知半解。
他已经不再是对厉鬼一无所知的新人,从加入镇魔司这两个月以来,他有心要办鬼案,也一直在学习与鬼相关的常识。
对于赵福生亲生办过的要饭鬼、门神鬼夫妇的案子他更是早从范氏兄弟口中听了数遍,早就耳熟,也明白鬼的身体介于实体与虚幻之间转换。
“大人——”
赵福生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先不忙开口说话。
“一般来说,人驭鬼后,一开始人的意志会占据上风,将鬼压制。”
她在与武少春讨论这种情况的同时,也在整理自己的思路,关于对鬼的认知也就越清晰:
“当人的意识占据上风时,鬼的本能被压制,因此人是不能彻底转化成鬼的。”
换句话说,驭鬼者在一开始的时候,是没有办法将厉鬼的力量发挥到极致。
武少春听到这里,也逐渐跟上了赵福生的思路:
“大人的意思是,人与鬼这个时候没有真正的彼此——”
他说不出来那个形容词,但赵福生显然明白他话中意思:
“不错,所以这个时期的驭鬼人无法将自身像鬼一样在真实的肉体与虚幻之中变化。”
例如驭鬼人的身体无法像鬼物一样诡异的重组、穿墙、幻化及像蒯满周一样的变形。
“反倒是驭鬼者到了濒临死亡的阶段,意识逐渐与鬼物彻底同化,这个时候的驭鬼者应该也可以像满周一样,肉身是可以发生变化的。”
既可以像厉鬼一样分解,也可以显示出生前的模样。
“但这个时候的驭鬼者可能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而应该称它为鬼。”
也就是说,等到肉身可以自由切换的时候,驭鬼者就是真正死去,并失控之时。
武少春听到这里,终于明白赵福生话中的意思:
“那我为什么——”
赵福生想起了封神榜的提示:
“你听它所听,想它所想,爱它所爱,感它所感——”
武少春在进入灶鬼临死前留存的记忆片段的时候,就已经与灶鬼融合,没有半分恐惧。
“你不排斥驭鬼,我猜测你应该提前打了门神烙印的缘故,所以对鬼并不防备。”赵福生说完这话,武少春就点头:
“我相信大人。”
赵福生是他救命恩人,他对她格外信任。
被她打下门神烙印之后,他面对灶鬼时是底气十足的,压根儿没有退缩的意思。
“你还同情郭父,所以顺利接纳了它,因此与它融合得很彻底。”
如果说一般的驭鬼人在驭鬼的过程中仅能发挥厉鬼真正实力的一半——甚至有可能不足三成,那么蒯满周、武少春这样的驭鬼者就能发挥厉鬼百分之百的实力。
赵福生说到这里,陷入了沉思。
她想起了蒯村鬼案时。
她驭使门神夫妇与庄四娘子大战。
庄四娘子固执是灾级大鬼,非同一般,但门神夫妇也非一般的灾级鬼物。
它们是被赵福生封了神的鬼,照理来说对战庄四娘子是应该占据上风的,可当时门神与庄四娘子陷入缠斗,并不是一面倒的压制。 赵福生曾思索过这个问题,但她并没有找到答案,曾只将其归类为兴许鬼物的法则不同而已。
今夜与武少春一番谈话后,让赵福生意识到一个问题:她向来冷静自持,一直保持与鬼的距离,每次受厉鬼影响后,都以功德值‘清洗’自己的意识,保证自己不受厉鬼影响。
是不是因为她与门神之间的融合度不足,导致门神夫妇的力量受到了她的影响,而发挥不出真正神的实力?
“大人……大人……”
武少春见她久久不说话,似是面色凝重,不由唤了她两声。
赵福生回过神,突然看向武少春:
“少春,你的厉鬼晋阶了,且你完全发挥了厉鬼的力量,我担忧门神的烙印未必能制约住它多久,你要小心谨慎的使用鬼的力量。”
她想了想:
“你不要随意幻化形体,这一次鬼案之后,你暂时不要跟我一起出门了。”
这样的情况下,她要想办法再多攒功德值,先将门神的信徒凑齐,到时她想看看门神晋阶之后,能不能帮助武少春更长时间的压制灶鬼。
武少春本来想说什么,但看到她表情认真,便点了点头:
“好。”
他说完之后,又见赵福生双眉紧皱,似是对这件事情格外上心,心中不由十分感动,反宽慰她道:
“大人放心,我之前只是一时疏忽大意,将来一定会好好克制,不再发生这种事。”
“嗯。”
赵福生点了点头:
“与鬼打交道十分危险,哪怕是被你驭使的鬼,也并非绝对安全的。”
驭鬼者最终都没有好下场,她警告道:
“不要放松警惕。”
“不会的。”武少春点头:
“我之后会注意的。”
他说完之后,赵福生又道:
“这件事情后,你不要和我一起回镇魔司,你先留在这边,盯着孔佑德一起扫荡山里,将这些匪寨中的财物清点整理,看着孔佑德登记造册。”
武少春并不识大字,他对账务一窍不通。
之所以赵福生要他留在这里,纯粹是想用这些繁琐杂事拖住他,使他不再参与镇魔司的案子。
他并非蠢人,自然理解赵福生的意思。
从狗头村出事,他老娘死后,好像没有人再这样在意他的生死安危。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蒯满周总喜欢缠着赵福生的原因。
对于一些无家可归的人来说,她像是一盏指路照明的灯,领着众人前行,将这些本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聚在一起,形成一个新的‘家庭’。
“好。”
他低声的答应。
“但是大人,我毕竟是驭鬼者,我也想办鬼案——”
武少春轻声的道。
他不想要因为贪生怕死,就畏首畏尾,裹足不前。
“放心。”
赵福生点了点头:
“给我一段时间,我能解决这个问题。”
武少春的眼睛逐渐湿润,眼神慢慢变得明亮、温暖,重重的点了下头:
“嗯!”
他得到了赵福生的承诺,整个人一扫失落之情,甚至对于留在长条镇整理账务也充满了激情。
“我会留在这边盯着孔佑德将山寨扫清,绝不让人贪污大人的银子!”
武少春说完之后,又道:
“大人,不如我借此留在这边的时机,将其他的山匪也一并处理了。”
“不。”
赵福生摇了摇头。
今日剿匪她只动了黄岗、封门二村,除了这两个村子受匪患最严重,且这山头匪祸已成气候之外,还有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想要起个杀鸡儆猴的作用。
“民匪、民匪,先是民,再是匪。”
最初的土匪也是由走投无路的山民、百姓所转化的,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又会想一开始就踏入山林?
“匪乱之祸不能只靠剿,得先剿后治。”
她说道:
“我们先杀两村匪徒立威,消息传扬开来之后,其他民匪自然会暂时避开风头,放下刀斧回归村落。”
这是一段长期而煎熬的过程。
中间万安县要恢复休养生息,逐渐改善状况后,普通村民不再走投无路了,自然没有谁会再冒险去打家劫舍。
“光只靠杀只能治标,无法治本。”
她这一番话说出来,武少春怔愣了一下,接着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不过这些事情庞知县会知道如何做的。”
赵福生说完之后,武少春就应了一声。
两人说了一番话,武少春见时间不早了,准备起身告辞。
他在离开之前,脚步顿了顿:
“大人,驭鬼本来就是我一直期盼的事,有没有解决的方法都不影响我的决定。”
虽说赵福生已经保证过会想办法解决门神烙印压制灶鬼的问题,但他仍担忧赵福生会因此而烦恼伤神,所以临去前又反宽慰了她一句。
“……”
赵福生愣了一愣。
半晌后,她的目光逐渐柔软,应了一声:
“我知道了。”
武少春笑着拉上门离去。
他走之后,蒯满周在偷偷的观察赵福生的神情,小孩双肘撑着她的大腿,一双小手掌根相并,托住了她小小的脸颊:
“福生,你心情好像很好呢。”
赵福生的心情确实很好。
从重生以来,她遇到的棘手事情、麻烦不少。
打交道的人也大多性格复杂。
范氏兄弟阴狠,刘义真复杂、深沉,张传世奸诈且身上有秘密在身,背后还有个纸人张,与他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
除此之外,郑河更是老油子,蒯满周经历惨案,外表天真可爱,其实内心阴晴不定,只是她一直在压抑着疯狂而已。
赵福生遇到的鬼案也大多展现人性之恶,她虽处理得游刃有余,但实则心弦紧绷,很少有完全放松时。
可这会儿武少春的一句话却让她感应到人性之善。
哪怕只是一句微不足道的安慰,却足以让赵福生觉得前所未有的开心。
“小孩子不要管这么多事。”
她噙着笑意,去捏小丫头的脸颊,教训小孩子:
“下次不要随意进人家的房间,偷窥别人。”
“好嘟——沃(我)下次不偷喊(看)武小(少)春。”
蒯满周乖乖任她拉扯着自己的双颊,说话都因此有些口齿不清:
“那老张和大小范呢——唔——”
小孩嘴角被拉开,说话时口水情不自禁的淌下来。
她忙不迭的将脸一扭,双手抱住下巴,嘴巴用力一吸:嗞溜。
险些流出的口水重新被她吸回嘴里,她问:
“我看其他人——”
“其他人也不准——”
赵福生话没说完,突然眼珠一转:
“老张可以看看的。”
说完,她又道:
“你下次看到了什么,也可以跟我说一声。”
“好。”
小孩乖乖点头。
赵福生心满意足的点头,随即意识到了一个事:蒯满周特殊的驭鬼法则使得她能完美的隐匿身形,到处偷窥、偷听。
镇魔司几乎每个人都生活在她的视角下。
她提到了张传世、大小范以及武少春,极有可能这个窥探对象还包括自己。
恐怕除了一个刘义真之外,镇魔司内没有人能逃开这小丫头的监视。
赵福生大感头疼。
小孩是真的没有素质,偏偏这小孩还驭鬼在身,实力强大,压根儿无法完全讲理。
……
在长条镇歇息了一夜,第二天天色刚亮,孔佑德就已经候在了镇府衙门之内。
回万安县的马车已经准备妥当了。
这一次赵福生临时决定将武少春留下来,回镇的人除了她与蒯满周外,还要捎带上一个郭威。
临行之前,孔佑德神情怪异的看着被留下来的武少春跟赵福生道别。
他说完之后,又转头看向郭威,一脸语重心长的交待:
“去了县里后,要听大人的话,不要给大人惹事,凡事勤快一点,多干活,机灵一些——”
郭威诚惶诚恐,从这个不足二十岁的年轻人嘴里竟然听出了一些殷切的爱护之情。
他隐隐觉得这位镇魔司年轻的大人语气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儿……
“是是是。”他点头应答,武少春板着脸教训:
“不要偷奸耍滑,不要跟人起争执,大人叫干什么,你要多干,好好报答大人恩情。”
“……”
郭威硬着头皮听他念叨,最终求助的眼神看向赵福生。
“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们准备回县中了。”
赵福生终于打断了武少春的话,他有些讪讪的住嘴,最终憋出一句:
“大人小心。”
赵福生点了点头。
众人各自上了马车,车子在众人注视下驶出长条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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