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万山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心脏紧跟着一抽抽，不过紧张的情绪被他隐藏的很好，转过身平静的目光迎向了大姐。
    侯小蓉盯了他好半晌，随即起身去了外面挨着房西的仓子里。
    “去看看你大娘，她应该是准备搬啥东西呢。”大爷于臣就在这个时候，悄悄在于大为耳边说了一句。
    “好。”于大为点点头，表情有些吃惊。
    他大爷这么多年可从不对这些个细节的事情上心，今天竟然会主动让自己去看看大娘，看来本质上大爷还是很疼老婆的嘛。
    于大为心里想着，人已经掀开布帘子走出了门外。
    没多久大娘就大包小包的拎着东西，身后还有于大为扛着的那角子猪肉。
    “姐，你这是干啥。”侯万山微微皱着眉头，心里有些不好的感觉。
    “要走时吧？好！这些东西都给我拿走！别放在我家碍眼！”侯小蓉将手里的灯罩，灯棍，工人未用完的手套，被子，剩下的一些能放的长一点的蔬菜……还有于大为扛着的一角子猪肉，全都甩给了侯万山。
    “我们家不要你用那种下三滥的手段弄到的东西，不用伱杀人放火弄来的钱！”
    “都还给你！都还给你！”侯小蓉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件件东西都被她扔到了侯万山的脚下。
    “姐！我早说过做事问心无愧！都是TM别人先惹我的！”侯万山火气也上来了，站在侯小蓉面前死死对峙，“凭什么！凭什么就允许他们打我，欺负我！就不许我侯万山还手，揍死他们！”
    “凭什么我要受制于人！凭什么让我忍气吞声的活着！”侯万山最后这两句近乎于吼出来。
    “啪！”一个巴掌狠狠地甩在了侯万山的脸上！
    “凭我不是他们的姐，我特么是你姐！”侯小蓉同样怒喝，“所以我不能看着你一路走歪，越走越远！不能看着一辈子蹲笆篱子，不得好死！”
    “你说说，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你怎么对得起生你的婶子，你怎么对得起养育你的爹呀！”侯小蓉忍不住用拳头疯狂捶着侯万山心口，“你说呀！你说呀！你说呀……”
    侯万山紧皱着眉头，双拳死死的攥紧，明明指甲盖已经嵌入了肉里也不知疼，就那般如木桩子一样站着，任由自家大姐打他、骂他。
    他就像个后路断绝的赌徒，不知悔改的复仇者，坚定不移的站在眼前灰蒙蒙的崎岖路上。
    “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会死的啊……”侯小蓉终归是年纪大了，足足锤了侯万山胸口十几下以后，终归是锤不动了。
    她一想到自己有一天可能会白发人送黑发人，眼泪瞬间忍不住涌了出来，痛苦的低声哭泣。
    她侯小蓉坚强了一辈子，哪怕面对婆婆的刁难也没有流下过一滴眼泪，可是今天她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就好像决堤了一样。
    二姐、八姐、九姐，就连于大为也都无比震惊地看着自家妈（大娘），在她们过往的记忆里，从没看见过大娘流下一次眼泪。
    有跟其他老娘们互撕，有当街还嘴大骂，但唯独没有哭过。
    “唉。”缩在角落里的大爷于臣看见自家媳妇流泪，也是无奈一叹。
    算下来自从认识小蓉这么多年，他只见过她哭过两次，一次因为自己没能耐害死了襁褓中的孩子，一次就是因为小三子。
    只不过小三子肯定是不知道的，当初侯小蓉拿着扁担将他揍跑的时候，是半夜趴在自己怀里偷偷哭的，默默地流着眼泪，直到把被子踏湿。
    这一次算是老婆子哭的最凶的一次，也是最难过的一次。他这般想着，但他什么也没做。
    只是于臣大爷的目光看向那道干瘦的背影时，眼底闪过了几分长辈对晚辈殷切的期盼。
    “姐，你，你哭啦？”侯万山此时此刻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好像一个闯了大祸的孩子，有拘谨，有担心，有害怕……无数种复杂的情绪蜂拥而上。
    从小到大他这辈子，就从没见过大姐在自己面前哭过，不论什么时候大姐都是那副坚强无惧的模样。
    只是今天……她怎么会这么生气？
    猛然间，他发现大姐那用力过度而不停颤抖的身体，发现了她早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白了近半的白头，发现面庞多出来的数道数不清的皱纹。
    他这才明白，大姐已经老了，她已经彻底挡不住自己走向那条深渊了。
    “躲开！你走吧，我就当没你这个弟弟，出了这个门是生是死请别告诉我。”侯小蓉甩开侯万山搀扶的手，擦掉了面颊上的眼泪，可新的眼泪依旧。
    “姐，你别哭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侯万山怕了，尤其是看到自家大姐不停地流眼泪，一时间恨不得当场抽自己两巴掌给自家大姐出气！
    “你侯三爷哪有错？是我的错，是我错误的认为你还有回头的机会。”侯小蓉边擦眼泪边板着脸说：“我错误的认为你不会再欺男霸女，做那些杀人放火的勾当，我错了。”
    此时场面一度混乱，于大为赶紧往自家大爷身边缩了缩，早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打死他也不应承老齐的话。
    他绝对成了今天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要命了，今后可怎么面对大娘和三舅。于大为心里惶惶不安。
    而一旁的大爷于臣却莫名勾勒出一丝笑意，拿起杯子偷偷滋溜一口猴牌茶渣子水。
    “大姐，我错了。”侯万山下一刻抬起头，目光认真且坚定的看着大姐侯小蓉，“我侯万山答应你，这辈子再也不做杀人放火的勾当，再也不做那些个手上染血的肮脏事！”
    炕沿上正在自怨自艾的于大为浑身一震，精气神一下子回来了！
    这就开始峰回路转了！三舅能屈能伸，真乃大丈夫也啊！于大为心中拍手叫好，自己终于不用纠结事后跟俩人怎么找补了。
    “真的？”侯小蓉擦着眼泪，有些怀疑的抬头看向小三子那张黝黑的脸。
    “自然是真的！姐，你还不知道我吗，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侯万山骄傲的微微抬起下巴，然后朝自家大姐咧出一张笑脸。
    “我信你。”侯小蓉说完这三个字后，眼泪竟然比之前流的更汹涌。
    “姐，你咋哭的比刚才还凶了呢，我求求你别哭了好嘛，我真错了。”侯万山此时此刻真的是头痛不已，又哭笑不得。
    要是自家亲爹还活着，看到自己把大姐气哭这一幕，估摸着都能气的从炕上爬起来，甩着笤帚疙瘩揍自己。
    “还不是被你给气的！饺子还吃吗？”
    “吃！还没吃饱呢。”侯万山见大姐还在哭，学着小时候皮猴子的语气调笑说：“姐，那我给你的东西还要拿走吗？”
    “吃你的饺子吧！”
    “好嘞！”
    炕沿边上，于大为胳膊被怼了一下，他扭过头，就看见大爷正用眼神示意地上那一角子猪肉。
    于大为：“……”
    合着说来说去，最后辛苦的还是我呗？
    好好好，这么玩是吧。
    “咳，二姐夫，帮忙帮忙。”于大为路过二姐夫的时候也怼了他一下子。
    两个人开始收拾地上的残局，于大为的几位姐姐开始重新活跃气氛，大爷于臣也悄咪咪的坐回了原来的圆桌位置，将自己杯子里的白酒匀出来一些给小三子倒上。
    俩人继续闲聊着，自然也不耽误他吃酸菜馅的饺子。
    接下来的于大为算是看见大娘跟三舅之间真的打开了心结，俩人聊得最多的就是三舅小时候，以及大娘未嫁人的时候。
    那时候大娘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漂亮姑娘，用三舅的话说，就是他天天能看见有人去隔壁大姐家保媒。
    谁要是打算娶侯小蓉，那简直就是千万大军一起过独木桥，就连距离芦河镇里距离民权最远的楚花屯子，都有人过来说媒提亲。
    于大为能够想象得到，当时大娘是有多受欢迎，估摸着颜值上能跟大娘年轻时有一拼的，也就只有自家媳妇了。
    不过他完全想象不到，既然大娘这么难追，那最后咋还被一穷二白的大爷给娶到手了呢？
    这完全不合理呀！
    他可是从小就听自家老爷子说，那个挨饿的念头，奶奶一个女人照顾着三男两女一家子究竟是有多么的难。
    当年估摸着日子没比从前三舅家好哪里去，真是想象不到就这种情况，大爷是怎么把大娘哄骗到手里的。
    碍于太多人在，于大为不好意思朝自家大爷张嘴，等回头有空了一定得问问。
    侯小蓉自从听见小三子答应自己后，心里就好像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很多。
    三舅也乐呵着，偶尔甚至还会跟自家大姐开几句玩笑。
    这一刻的三舅，在于大为看来格外的有血有肉，跟平常那个冷冰冰的三舅完全不一样。
    他又想起了他媳妇前些日子看书得来的一句话。
    “有些人一辈子都是孤独的，他们的内心是封闭的，但唯独碰见了某一个或者某几个人才会不一样，他们会像钥匙一样打开那人的心门。大为，你就是我的钥匙。”
    于大为当时有被自家媳妇电到。
    他觉得那句话，如今放在这里依旧适用。
    大娘或许是打开三舅心门的，唯一一把钥匙。
    时间渐渐到八九点了，外面早已经黑天了，可侯小蓉却有些不舍三舅离开，非要让三舅在家里住下。
    但被三舅以处理事情为由拒绝了，这房子里住着的毕竟不只有大姐跟姐夫，常年的冷漠，让他骨子里的冷是挥之不去的。
    他不太想打扰小二一家，还有小八、小九。
    最终在于大为回去取车以后，他坐上副驾离开了。
    路上三舅重新变得沉默，似乎比之前于大为刚认识的时候更加沉默。
    “三舅，你真的答应大娘不再……”于大为说到这儿便停下了。
    “嗯，男人嘛，说到就要做到。”三舅将羽绒服的拉链拉开，有些失意的靠在椅子上，“就像我从前跟你说过的那样，打架斗殴永远都是最低级的手段，也永远都是备选。”
    “没有这个备选，你三舅照样不差。”侯万山朝于大为露出淡淡笑容，“这次，谢了。”
    “哎呀，你看你谢什么谢，都是我应该做的。”于大为嘿嘿一笑，见三舅没啥事，忍不住哼起了小曲儿。
    “你这车不是有卡带机吗，没买几盘磁带？”三舅有点嫌弃于大为五音不全的嗓子。
    “磁带？那滋啦滋啦的，能有我唱的好听？”
    三舅：“……”
    是谁给你的蜜汁自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