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之“原来他一直是故意拖累”,此刻让江朝欢心神摇动的,是另一个更无法理解的问题:为什么他会知道,自己的身份?
然而,此刻不容他细想,适才好不容易甩开的不死民这一会儿又追了上来。他拉起萧思退,提气而去。以他轻功之速,方又稍微甩脱了他们。
谁知,只行得片刻,四周黑水重新卷起漩涡,他心知不妙,果然下一瞬,那些漩涡中心又直直冲出无数黑影,黑袍黑帽淌下墨色水滴,空洞眼眶转向二人。
--整个黑水之中,不知潜藏着多少不死民!
仍看不到河岸边际,一味逃跑终不是办法。江朝欢兵行险招,趁他们“苏醒”之前银勾一抛,将一个不死民拉到身前。
既知刀剑无法伤他们,总要做更多尝试--他探向黑影脉搏,冰冷触感下,却没有一点脉息,口鼻亦无呼吸迹象
……这些不死民,总不会是已死之人吧?已死方能不死?但是,死人又怎么能行动自如?
还有,他们是桑哲御下控制,现在桑哲不在,他们又是听谁的指令攻击自己?
他微一思索,开始屏住呼吸纹丝不动。然而,这个不死民对他的攻势并未停止。
--看来,绝息遁形之法也是行不通的,他们自有别的方法感知活人,而发起攻击似乎是他们天然本能。
此刻黑影已彻底醒来,如蚂蝗般朝二人涌动。江朝欢急蓄内力,一掌击向此不死民胸口,黑影重重跌入水里,但随后水面荡漾,又钻出了他的身影!
挨上这样一掌,足以让所有肉体凡胎肋骨寸断、五内俱碎,但黑影重新站起后,连行动都没迟缓一点。
内伤、外伤皆对他们无效,难道真的没有办法对付他们吗?
江朝欢忽然想到桑哲亦无法解开巨灵之毒……不可能,世间万物因果平衡,绝不可能有强大至斯、却毫无弱点的存在!
黑影极目无界,与黑水融为一体,凌厉攻来。解决这样数量的活人都足够耗尽任何一个高手全部内力,何况是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不死之人!
江朝欢剑招迭出,不容半刻喘息,内力流水般倾泄。萧思退被网在剑气之下,却悠然自得。
他也不理会,只是分神一一攻向那名不死民周身各处,希冀找到破绽。
然而,他从未被命运眷顾,一如从前。
水浪不停炸起,连绵不断的招式渐渐让他麻木,穿云破繁杂往复几乎成了他下意识的动作。
这条命,大概就要丢在这里了吧……无休止的攻势,强自维持的应击,只有愈发粘滞散乱的剑气昭示着他的日暮穷途。但他仍凭一股信念不断在那名不死民身上试验,不肯束手待毙。
突然,脊背一凉,他无力地转身。
--是真气渐衰后无力护体,终于被不死民寻到机会,抓破了背上皮肉。
伤处不深,却蓦地痛开,是从未有过的痛感。而此刻正试到那不死民右眼,江朝欢被皮肉剜开般的剧痛一激,真气登时散乱,指尖触到黑影眼眶之下,一股极为轻微的暖意顺着他手太阴三焦经流过。
他全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缩回手,看着那名不死民竟慢慢合上了眼皮,整个身子一节节瘫软,滑落了下来!
再等片刻,这不死民也没重新站起……他,这是死了吗?
江朝欢心念电转,倏然明悟:适才他真气一乱,恰好手太阴三焦经气息逆行,风入松自然发动,将不死民内力尽数吸去!
这么说,不死民虽无脉息,但体内有股内力。若抽去这支撑他们身体的内力,他们便彻底成为尸体了……
而眼下承泣穴,就是他们内息破绽之口!
江朝欢急运风入松,又以两个不死民试验,果见他们也同样“死去”。
他心内长松了口气,余光却见萧思退半张脸亦是无比震惊,盯着水面某处。
顺势望去,江朝欢看到,那被他“杀死”的不死民,此刻浸在黑水中,身体开始溶解,最先死的那个已经只剩下了一个躯干!
黑水还有腐蚀之效吗?可为何却对活人无用呢?
此刻背上伤处溅上水花,又泛起难忍疼痛。江朝欢瞥见萧思退半张“叶厌”面孔,猜到是黑水只能腐蚀已无生命的东西,诸如尸体、用以矫视容貌的假皮、以及,活人身上的伤口。
细汗自他额角滴落,他咬牙定了定神,已近枯竭的真气最后蓄起,贯入长剑。
白光撕裂乌黑天地,硬是豁出一条路来。黑影翻落水中的瞬间,他勾起萧思退,极力一掷。
倏地泄力,他半跪在水面,长剑勉强倚住身形,一半浸在黑水的伤口正血肉消融。蚀心之痛甚至盖过了折红英的轻微发作,让他瞬间清醒。
看到萧思退脱出了黑影包围,他眼底寒光一闪,随意扔开长剑,屈指点向不死民下眼皮中心。
风入松念起,萤烛末光的一缕内力自不死民承泣穴转移到江朝欢体内。越来越多的黑影倒下,融化在黑水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黑影已去了大半,剩下的那些攻势也开始减缓,甚至有的呆呆僵立,不再动作。
手腕一滞,江朝欢却身形摇动,按住了心口。随着他停手,那些不死民竟也尽皆停止了攻击,对着他垂下了头。
江朝欢不解地望去,眼前却越来越模糊,终于双膝一屈,坠落入漆黑河水。
……尽管每一个不死民的内力都微不足道,但积少成多,他已吸去了几乎与自身同等规模的内力。
而短时间内内力急遽消耗和增加,都是折红英大忌,何况他是两者皆为。
手腕桃花被真气催发,一瞬间彻底绽放,也将他心脏惊悸催动到极致。
背上伤口腐蚀之痛已不能将他唤醒,经脉俱隳,他彻底失去了对这具身体,以及、意识的掌控。
黑水一点点没过他脖颈、口鼻,只留下一串气泡,很快,水面彻底恢复了平静。
黑影仍垂立不动。
远处,飘于水上观察这边形势的萧思退脸上浮起冷笑。
尽管眼中仍有困惑,他还是在手腕绞丝索扯动之时,慢慢将其解开。
细索很快沉入河水,一如那个让他讨厌的人。
萧思退正待畅快大笑,却突然注意到自己手背死白的皮肤--是了,此刻,他被黑水浸过,脸上矫饰尽去。现在的他,完全是本来面目了!
惊慌之下,他顾不得游到岸边,就开始在脸上描画。好像那张自己的脸暴露于空气中,是全世界最可怕的事。
然而,未等他重新扮完,便见一张木筏从黑雾中驶来,上面立着的两个人影,赫然是沈雁回,和本不应该在此处出现的、那个他心心念念,无日或忘的人--
顾襄。
背插长剑,青衣飘摇。与他记忆中的毫无二致。
没变的还有,看向他时淡漠疏离的眼神。分明,从没把他看进眼里。
二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他,顷刻间便朝他划来。沈雁回见“叶厌”面容有些变化,却顾不得惊异,没到面前就急切地大声喝问:“江朝欢呢?”
萧思退张了张口,还是无法适应这个没完全变成别人的自己,发不出声来。
最终,他只是看向江朝欢沉下去的方向,久久凝定。
“什么意思?他掉进去了?”
沈雁回变了脸色,见那些不死民团团围绕着江朝欢沉没之处,仍无动作,又急问道:“这一路的不死民又不攻击人,他怎么会掉下去?他受伤了吗……还是死了?掉进去有多久了?”
连串的问题抛来,萧思退却一个字也回答不出,只是垂下头默然。
突然,一声冷笑将他惊醒,抬头只见顾襄神色怔忪,喃喃自语:“他这条命是我的,我不允许,他怎么敢死?!”
“扑通”一声,他眼前一花,筏上只剩沈雁回虛悬着手臂,面上是从未见过的震惊。
“二小姐!”他听到沈雁回迟了一步的低呼。
薄浪翻滚,顾襄,已消失在幽黑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