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刻钟后。
李牧端坐于马上,俯视着这座临时军营微微皱眉,沉声吩咐:“传令所有家兵集结于本君身周,戒备应敌!”
频繁走动的将领、面露紧张的士卒和不同于以往的调动都在对李牧传达着同样的信号。
有变!
李牧的嗅觉让李牧拉满了警惕,但李牧的大脑却着实分析不出隐患位于何处。
除了赵姜等极少数人之外,军中几乎所有将士都是追随李牧五年以上的死忠嫡系!
莫说李牧此战是为了带着他们给他们的家眷父老抢粮食,哪怕此战是要去兵变杀王,李牧相信这支军队依旧会忠诚于他。
李牧不知道,这支军队能有什么变故?!
思虑半晌后,李牧只能沉声道:“传本君令!”
“各部将领速至中军!”
没等李牧的命令传出,李鲜便策马冲向李牧,焦声呼唤:“阿翁!”
“军中有变!”
李牧脸色微变。
军中竟然真的出了乱子!
为免炸营,李牧沉声喝令:“莫要高声言。”
“来本君身侧,详叙之!”
李鲜顺势钻进了家兵丛中,并一路奔至李牧身侧。
见李鲜跨过了安全距离,李牧下意识的右手按剑,但紧接着李牧心头却又是一哂。
终年征战、屡屡大败竟是令得本将如此草木皆兵。
这可是本将的亲生儿子啊!
不同于已经心向秦国的长子李泊,也不同于总是想劝本将投秦的次子李弘,三子李鲜乃是最老实、最忠诚、最像本将的儿子。
本将难道连李鲜也要防备吗?
松开剑柄,李牧沉声发问:“军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李鲜又凑近了李牧几分,声音严肃的说:“军中之变,乃是……”
说话间,李鲜右手猛然拔剑出鞘,剑锋抵住李牧的咽喉,左手则是抓住李牧的肩膀控制住了李牧的身形,口中继续说道:“兵变!”
李牧勃然色变!
不敢置信的低垂头颅,看着横于脖颈处的凛冽寒光,又转头看向身侧那眼含愧疚、手却坚定的李鲜,李牧声音艰涩的发问:“兵变?”
“由汝发起的兵变?!”
李牧的所有家兵更是目瞪口呆!
他们万万没想到,威胁李牧之人竟会是李牧的亲儿子李鲜!
以至于两息过后李牧的家兵们才匆忙开口:“放开家主!”
“鲜儿如此施为,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但还请鲜儿相信家主,家主定会为鲜儿主持公道,鲜儿切莫伤害家主啊!”
“若是家主能为鲜儿主持公道,鲜儿何必如此?鲜儿向来乖巧,今日如此定是因为家主有错!鲜儿定要向乃叔祖父言说委屈,放心,乃叔祖父一定会为鲜儿做主,帮鲜儿痛打家主!”
不同于单开一支的嬴成蟜,李牧承接了李玑的遗产,李牧的家兵都是李氏族人、李玑旧部或是家生子,他们都是亲眼看着李鲜长大的人,是李鲜的自家人。
所以家兵们连剑都没拔,更无人张口唾骂,反倒是全都站在李鲜的立场上劝解李鲜,好似李鲜是要自杀一样。
此举不只是为了避免激怒李鲜以至于发生不可挽回的事,更是因为他们真的有心要为李鲜出头!
这可是李牧最乖巧的儿子啊,咋就被逼成这样了!
李牧看向李鲜的目光更是不解:“为什么?”
“鲜儿向来乖巧懂事,怎会做出如此事来?”
李鲜低头避开李牧的目光,声音艰涩的说:“自从大王与匈奴合盟、阿翁却依旧决定北伐匈奴夺粮的那日起,儿便知道,回不去了。”
“阿翁已经回不去代国了。”
“回,则必死,无非早晚而已!”
“儿不愿兵变,儿真的不愿兵变。”
“但儿更不能眼睁睁看着阿翁走向死亡!”
说着说着,李鲜眼眶流出两行清泪。
李牧看的不错,李鲜确实是李牧三个儿子中最像李牧的那个,即便代王嘉对李牧百般逼迫,李鲜思考的立足点却都是在继续为代国征战的情况下弥合冲突。
但,现在的李鲜已经想不出弥合冲突的办法了。
局势已经发展如此,李鲜只想保住李牧的命!
李牧难得温柔的说:“委屈鲜儿了。”
“这不是汝该考虑的事,也不是汝应该承担的责任。”
“乃翁自知乃翁如此抉择会导向怎样的结果,乃翁亦知乃翁绝不能坐视代地万民饿死而无动于衷,乃翁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结果的心理准备。”
“无须鲜儿如此。”
听出李牧话中死志,李鲜眼含热泪的连声劝说:“但吾等并不是没得选!”
“秦国善待新附之地,秦长安君研造的诸多造物都会福泽新附之地,秦国更是承诺会助代地度过此次天灾。”
“秦国善待投效之将,燕将乐讯屡为偏师主帅,楚将景颇仅只数年便被擢为都尉,屡随秦长安君斩获军功。”
“秦长安君对阿翁推崇备至、以礼相待,阿翁若是转投秦国,秦国定会优待阿翁,代地万民也都有了活路,未来的日子绝对会越来越好。”
“阿翁何必寻死!”
“投秦吧!!!”
李牧目光微冷:“天真。”
“汝以为仅凭这柄剑便能胁迫本君投秦乎?!”
李牧看向一众家兵,怒声喝令:“尔等还在愣着做甚?”
“除贼!”
在李牧的命令下,一众家兵不得不袭向李鲜。
但一众家兵才刚有动作,另一道熟悉备至的声音便在不远处响起:“仅凭季弟一柄剑不足以胁迫阿翁。”
“那若是再加一柄呢?”
李牧循声望去,便见李弘握剑站在家兵圈之外。
而在李弘身后,陆高、赵姜等一众将领齐齐拔剑出鞘,在将领们身后,近两千名代军对李牧形成了包围圈!
李牧都快被气笑了:“汝等,皆欲犯上作乱乎?!”
李牧竟然被代军包围了。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李弘拱手肃声道:“儿只求阿翁能明辨是非,与儿一同投秦!”
陆高等所有将领也轰然拱手,齐声高呼:“望君上明辨是非!”
如果仅只李鲜威逼李牧,家兵们在李牧的严令之下还是会选择袭杀李鲜。
但当李弘也参与进来,家兵们却再难挥出手中剑。
在李牧已令李泊另开支脉的情况下,下一代柏人李氏的家主摆明了就是李弘、李鲜二选一,他们难道要把两个继承人都砍了吗!
就算李牧忍心,同为李氏族人的他们也不能同意!
见家兵们缓缓放下了剑,李牧知道,大势已去。
闭上双眼,李牧轻声一叹:“弘儿、鲜儿,可知乃翁最后悔的决定是什么吗?”
李牧自问自答道:“是没能死在那片林中!”
“昔侍郎赵燎说的没错,乃翁若能埋骨于那片密林之中,坐看风起云涌草长莺飞,与大赵社稷共存亡,方才是乃翁平生所幸。”
“若是乃翁埋骨于彼,乃翁便无须再为究竟当事于谁而挣扎纠结。”
“若是乃翁埋骨于彼,或许今之大代早已亡于秦手,代地万民早已过上了富足的日子。”
“若是乃翁埋骨于彼,你我父子也不至于刀兵相向。”
“近些年,乃翁不止为彼时乃翁的贪生怕死而悔恨不已!”
忠诚、信义、万民期许的抉择让李牧憔悴不已、生无可恋。
李牧的心已千疮百孔,他已经没了活下去的目标和支撑。
死亡对于李牧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
李牧只恨这解脱来的太晚!
李鲜惊慌失措的赶忙挪开剑刃,连声劝说:“阿翁,切莫有那般想法!”
“阿翁还有大好的前程,代地万民还需要阿翁看护。”
“阿翁不能死啊!”
李牧睁开眼,以疲惫又恳求的目光看向众将:“本君唯愿遵先王遗令,战死在向秦军冲锋的路上!”
“望诸位能实现本君最后的愿望。”
“拜请诸位!”
李鲜、李弘、陆高等人都不由得心生不忍、内心动摇。
自古殉国者功加一筹、过减一等,若是李牧能死于沙场,定然能留下个不错的身后名。
但赵姜的内心却是一动不动。
李牧的身后名与本将何干?本将要的是利益!是裹挟武安君投秦之后能得到的实打实的利益!
赵姜断声驳斥:“为胡贼马前卒,战死在冲杀华夏之民的路上,这难道不是对赵悼襄王的背叛吗?!”
“诸位袍泽切莫心生不忍,当速速绑缚武安君,请武安君归秦!”
赵姜的话语让李弘等人找回了坚定。
如果代国没和匈奴合盟,他们或许真的会选择支持李牧死在对秦国冲锋的路上,以全李牧之志。
但以匈奴马前卒的身份战死在冲杀华夏将士的路上,这算怎么回事儿?
他们都担心李牧会被后世人挖开坟墓、挫骨扬灰!
李弘再不犹豫,断声道:“请阿翁暂且忍耐一二。”
“季弟!”
李牧双眼圆瞪,怒声咆哮:“汝等安敢?!!”
“传本将令!退!”
李牧右手一甩,直接将李鲜砸下马背,而后拨马便要冲出重围!
被李牧那凶煞嗜血的气势所慑、被听从李牧命令的肌肉本能所驱,一众将士竟是连连后退!
但,有几个儿子会怕被自己父亲所杀?李弘焦声大喝:“莫要有所顾忌,诸位齐上!”
李牧的家兵们默默收紧包围圈,那原用于袭杀李鲜的包围此刻却成了李牧的囚笼。
李弘更是当先冲锋,猛的挥出一记坑爹重拳,李鲜也赶忙站起身,抱着李牧的腿就往下拽。
面对两个至亲骨肉,李牧根本没法拔剑杀人,只是用力挣扎着,嘶声厉喝:“放手!竖子!本将令汝等放手!”
“身为人子,汝二人焉能如此!”
李弘理都不理,径自飞身跳上李牧的马背,双手死死抱着李牧高声大喊:“快来人!”
赵姜第一个跟上了李弘的动作,死死拽住李牧胯下战马的缰绳不让它再动。
陆高等一众老将也都狠下心来,齐齐扑向李牧,你拽胳膊我拽腿,硬生生将李牧拽下马背、按在地上。
“仲兄,绳子绑紧!”
“季弟,快塞软木!”
一众将领打下手,两个儿子打头阵,粗暴的将李牧紧紧绑缚了起来。
满身大汉的李牧绝望的从人堆里伸出右手怒吼:“放开本将!”
“放……呜!!!”
饶是嘴里被塞了软木,李鲜和李弘也能从呜咽中听出李牧的未竟之言。
阿翁骂的真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