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恪自认为自己是一只合格的政治生物。
因其家世而自幼享尽荣华富贵、各方尊重的栗恪也从不认为他会存在感动这种情绪。
但今日,栗恪的心防却被嬴成蟜完全撬开!
没有叮嘱、没有拉拢,没有燕王喜同款亲笔信,更没有附加的条件和要求,甚至连面都没露,只是好似在赠送一根鹅毛般平平淡淡的令王贲将四万余齐军和保三百里疆域不失这两份大礼送给了栗恪,给了栗恪这名败军之将以名留青史、封侯拜相的资格!
这是何等真心仗义!
这是何等洒脱豪爽!
栗某,何德何能啊!
避开脸,以袖拭去泪水,栗恪肃声道:“此次秦燕和谈之事,无须长安君并王将军再多心忧。”
“本官必会为大秦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王贲赶忙劝说:“无须如此!”
“主帅并我大秦皆不曾对栗上卿有任何要求,栗上卿切切不可为难自己。”
“栗上卿只需做好燕使的分内之事即可,着实无须多做多为!”
王贲说的是真心话。
燕国近岁屡战屡败,又不是像齐国一样土地肥沃的富饶之国,万一因为燕国给予秦国的赔偿过重以至于燕国国祚崩溃,那吕不韦和魏缭全都得疯!
然而王贲越是这么说,栗恪的心就越是坚定。
长安君仗义施恩,不求报答。
栗恪认真的说:“昔豫让曰: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智伯之于豫让之恩,与长安君之于本官之恩孰重?”
“私以为,长安君之于本官之恩远重于智伯之于豫让之恩也。”
“今本官仅能于两国谈判之际报偿长安君,已是心中有愧,焉能不竭力施为?!”
昔豫让先为范氏家臣,又为中行氏家臣,都不被重用,待其投身智伯门下为家臣却得智伯重用,又得智伯尊重。
后赵襄子杀智伯,取智伯头盖骨为酒器,豫让便以漆涂身致使皮肤溃烂,生吞炭火让声音变得嘶哑,剃掉胡须眉毛以改换身形,埋伏于赤桥伏杀赵襄子。
王贲心头大骇,无比诚恳的说:“栗上卿诚无须如此!”
“主帅将令之中说的分明,栗上卿久离燕军而回,本就会让燕王多有猜忌。”
“栗上卿若是再处处为我大秦争取利益,燕王恐会对栗上卿猜忌更甚,为栗上卿招致杀身之祸啊!”
“故而主帅特令本将,万不可挟恩逼迫栗上卿,当以栗上卿前程为重!”
栗恪反握住王贲的手,展颜露出释然的笑容:“昔豫让曰: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长安君,实乃知本官者也!”
“为长安君大愿而死,何足惜哉!”
那豫让乃是智伯麾下刺客,而你栗恪却是燕国上卿!
而且长安君还没死呢,用不着你以性命为长安君报仇啊喂!
栗恪挣开了王贲的手,肃然拱手道:“烦请王将军转告长安君,无须为栗某心忧。”
“栗某这上卿之位非只是因父辈荣光而来,更是因栗某之能而来。”
“且栗某久仕于燕,熟知燕王心性。”
“栗某必会好生实现长安君之愿!”
王贲心头一叹。
但王贲却也知道,他能对栗恪言说的话语都不足以拽回栗恪的思绪,而那些能拽回栗恪思绪的话语却又不能对栗恪坦言。
王贲只能加以退让,好生叮嘱道:“万望栗上卿谨记。”
“保全栗上卿性命、助栗上卿前途顺遂乃是主帅计划的一部分。”
“无须燕国割让疆域更是主帅明令!”
“栗上卿切莫破坏了主帅的计划才是!”
栗恪的笑容愈发真诚:“长安君好意,本官自不会拂之!”
“王将军大可宽心,本官必遵长安君之令也!”
“只是稍后还需劳烦王将军配合本官一番。”
——一个时辰后,秦军大营中传出栗恪悲愤的咆哮:“秦国势大,便可肆意欺辱我大燕乎!”
王贲淡声道:“此战之初,乃是代、燕、齐三国盟而攻秦。”
“今我军主帅率偏师逼降齐王,又令本将率我军主力逼降燕王,此实乃沙场常事,何来的欺辱?”“若燕王不愿降于我大秦,本将当继续发兵攻燕,再恭候我军主帅回援。”
“夹击燕军,踏破蓟城,活捉燕王!”
栗恪断声而喝:“休要恐吓本官!”
“今代武安君已率数十万大军西进攻秦,秦长安君必当速速回援,焉能有余力攻我大燕!”
王贲面露嗤嘲:“败军之将,怎配我大秦长安君亲自挂帅征伐?”
“我大秦上将军翦、上将军武早已率我大秦锐士枕戈待旦,静待代军久矣!”
栗恪沉声而喝:“秦以为我王如齐王一般怯懦乎?”
“吾等燕臣必当随吾王一同率吾大燕将士们拱卫王都,与秦死战!”
“届时,秦国非但要同战代、燕,更还当于东、西两线开战。”
“即便秦国势大,又何以持久?”
而后栗恪语气软化,诚恳的说:“倒不如秦燕二国重新合盟,由我大燕赠与秦国钱粮辎重,甚至是发兵驰援,助秦国集全力攻灭代国,得代之疆域!”
“伤敌十指不若断敌一指。”
“秦攻代弱燕,诚不如一战灭代啊!”
王贲作势沉吟许久后,肃然拱手:“栗上卿一言,如醍醐灌顶,本将受教!”
“本将会将栗上卿之言尽数上禀我王,由我王决断!”
栗恪得寸进尺的说:“此地距离咸阳城甚远,本卿以为,于秦王下令之前,秦燕两国可暂且休战,以免徒耗秦燕两国国力将士,令得代国坐收渔翁之利!”
王贲又作势沉吟许久后,颔首道:“栗上卿此言,甚是!”
“然,燕军不得再踏入我大秦境内!”
“为表燕王诚意,燕王当先行赠粮五十万石与我大秦,并交还所有我军俘虏!”
“为表我军诚意,只要粮草、俘虏入我军中,且燕军退回逎、涿一线以北,本将便不会再派遣兵马追杀。”
“粮草俘虏入我军中之际,便是秦燕两军暂且休战之时。”
“至于秦燕两军究竟能否休战,能否合盟,还当由我王决断!”
栗恪朗声大笑道:“此事易尔!”
“本卿这就回禀我王、筹措粮草,亦请王将军速速上禀秦王,早日助我秦燕两国重归于好!”
王贲肃然拱手道:“此亦乃本将所求也!”
很是尴尬的演完这场戏后,王贲一路礼送栗恪出营,并派遣家兵族人护送栗恪重回燕军军营。
望着栗恪越来越远的背影,王贲活动了一下颇为僵硬的面颊,轻声一叹:“本将今日方才知长安君之难也!”
“本将只求栗上卿莫要自作主张!”
送归栗恪的命令确实是嬴成蟜下达的,且在下达此令之前与王贲进行过细致的商讨。
但无论嬴成蟜还是王贲都不曾想过要通过送归栗恪这件事来为大秦争取什么利益,二人的想法都非常简单明确。
此战对燕国造成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得给燕国送点人才回去,免得燕国社稷崩殂啊!
而栗恪身为栗腹之子、燕国上卿、败军之将,在身份、履历、能力和威胁度等各个方面都是最为合适的人选,所以嬴成蟜和王贲才选择了放归栗恪。
但谁能想到栗恪被放归之后突然就变成大秦的忠臣了啊!
这一刻的王贲终于隐约体会到了几分嬴成蟜的痛苦。
无论是大秦还是他们自己,都没有任何要攻灭敌国的想法,甚至还在想方设法的帮助敌国保存社稷,绞尽脑汁的思考如何才能让敌国多活几年。
可偏偏,敌国上下他们都不想活!
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栗恪的背影,王贲勒马转身,沉声开口:“传主帅令!”
“加薛良假都尉之职,着令薛良为首,整顿归降将士。”
“加棠咎、卢韶……假二五百主之职,皆听从薛良号令。”
“着令假都尉薛良率其本部兵马继续追杀燕军,及至燕军遣送粟五十万石并我军俘虏入我军中后,率其本部兵马镇守督亢之地,严加盯防代、燕动向,等待后续将令!”
“传本将令!”
“除已入故齐军中督战之军法吏外,全数随本将西进!”
王贲麾下,一众传令兵齐齐拱手而呼:“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