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蒜素的疗效称不上是立竿见影,但确确实实是在发挥着效力。
桑乔夫人依然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拉蒙每次见她,都只能见她无精打采地躺在病床上歇息,时不时地翻身或者作些意义不明的呢喃。
但她的病情已经不再恶化,只要熬到她的自身免疫力占据上风,感染的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至于诸如后遗症之类的问题,已经完全超越了拉蒙的能力范围,他也不做过多考虑。
人各有命,对谁来说都是如此。
贝尔纳凭借自己的经验得出了与拉蒙一致的结论,桑乔夫人应当已经无性命之虞了。
这样的消息对于巴塞罗那家族来说是大喜事,伯爵大人喜出望外,许下承诺家族将出资重修主座教堂。
是的,对于桑乔夫人病情好转的功劳,他们更多地认为这得归功于天上万能的主。
人总会本能地给自己的行为寻找意义,不愿意承认自己做了无用功的努力:看吧,我虔诚的祈祷感动了仁慈的天父/哎呀,我专程向某位圣徒祷告了,这才让桑乔夫人蒙受救恩。
“蒙恩者”去年也生过大病,如今桑乔夫人也是如此,定是上主的眷念,这才是符合直觉的“理性”推论。
故而伯爵大人对修缮大教堂的想法,大家都觉得是“应有之义”。
公元九百八十五年,由阿尔曼苏尔领导的后倭马亚对北方诸国攻略中,“神圣十字与圣尤拉莉亚大教堂”受到严重破坏,标志性的十字型教堂几乎被破坏成“卜”字型,主教宫也被大火焚毁。
此后的重建工作虽然恢复了基座教堂和十字教堂的面貌,可主教宫迟迟未能复原。
塔兰蒂诺神父在得知伯爵大人有意捐献的消息后,第一时间跳了出来:因为巴塞罗那家族对主的虔诚礼敬,以上帝全知全能的伟力作应允,巴塞罗那家族必定家业繁茂,子嗣绵延。
拉蒙得知神父的动作后,不禁联想到在几十年后,乌尔班二世也是这般忽悠参与东征的贵族骑士们的。
“因循主赐予我的权柄,我郑重宣布:凡参加东征的人,他们死后的灵魂将直接升入天堂,不必在炼狱中经受煎熬。”
“凡动身前往的人,假如在途中,不论在陆地或海上,或在反异教徒的战争中失去生命的,他们的罪愆将在那一瞬间获得赦免,并得到天国永不朽灭的荣耀。”
不能说毫无关联,只能说是一模一样。
但拉蒙不知道的是,塔兰蒂诺的这般说辞,迅速挑起了一场争吵。
巴塞罗那大教堂中,巴福德·加尔萨怒不可遏,指着塔兰蒂诺的鼻子破口大骂道:“我就知道你是改变不了本性的!雨果说得没错,你已经失去道路了!”
今天并非礼拜日,塔兰蒂诺早已下令关闭了教堂的大门,静谧的祈祷厅中,只有加尔萨主教的怒吼嗡嗡回荡着。
塔兰蒂诺眼皮都没有抬起来:“哦?雨果吗?”
他晃了晃手中的水杯,平日里的塔兰蒂诺极少喝酒。
“雨果没有洞悉人心的本领,但正因如此,他才能当上克吕尼修道院的院长。”塔兰蒂诺神色平静:“你可得好好琢磨这句话。”
加尔萨见他不肯正面回应他的诘难,不依不饶地继续质问道:“你怎敢冒用上帝的名义与人承诺,这不是莫大的亵渎吗?”
他上前一步抓住了塔兰蒂诺的衣袖:“由此可知主在你心中是没有位置的。”
塔兰蒂诺甩开他的纠缠,退后一步,将水杯放到桌上,不温不火地回复道:“我以主的名义,说出口的是祝福的话,在你看来,相比于罗马城里的耶洗别,罪过谁更大呢?”
耶洗别是旧约上记载的一个邪恶人物,主要罪恶是迫害耶和华的先知,迫使以色列人改信巴力神。
但中世纪人主要用她的名字来形容yin妇,因为她信仰亚斯塔禄,一位主管繁殖的女神,其仪轨充满了群体性的不雅行为。
加尔萨知道塔兰蒂诺所说的“耶洗别”,指的是两位令教廷威严在十世纪时彻底跌落谷底的两位贵妇。
克雷申蒂家族的特奥多拉与玛洛齐亚。
在种种因素的影响下,公元九百零四年,教皇国“倡伎时代”开始。
特奥多拉是一个权色交易的高手,先后与教皇塞尔吉乌斯三世和约翰十世保持着情妇关系,直接影响罗马教廷的日常运作和决策程序。
史学家对她的评价厚颜无耻的倡伎,像男人一样统治着罗马。
玛洛齐亚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年纪轻轻就当了罗马的“女元老”,母女二人共事一夫,哄得塞尔吉乌斯三世心花怒放。
为了追求更大的权力,她嫁给托斯卡纳的居伊之后,怂恿夫婿一同进攻罗马,把教皇约翰十世抓进圣安吉洛城堡软禁。
后来,她干脆又派人把圣父用枕头闷死了事,成为了罗马城的实际统治者,之后的数位教皇都要仰其鼻息,对她俯首听命。
罗马教廷这段倡伎时代比十六世纪波吉亚家族掌权的时代更为不堪,玛洛齐亚把儿子约翰十一世推上教皇宝座的时候,后者才二十一岁。
这还不是最夸张的,因为后来玛洛齐亚的两位孙子分别成为约翰十二世和本笃七世,两位曾孙成为本笃八世和约翰十九世,玄孙中还出了一位教皇本笃九世。
现在坐在圣彼得留下的宝座上的,正是玛洛齐亚的曾孙约翰十九世。
尽管随着约翰十二世被刺杀,利奥八世在奥托大帝的主持下复位,倡伎时代便已在九百六十三年宣告结束,但这并不意味着教廷就此走上正轨。
因为接过教廷控制权的,是帝国的凯撒。
克吕尼修道院倡导教会改革,主张实行严格的禁欲主义。
教士须过集体生活,教士不得婚娶,以防止教产私有化;
禁止买卖圣职;
要求独立,反对世俗统治者任命主教和对修道院的叙任权。
但是无论他们的理想有多么高尚,现实就是教廷在经历黑暗时代后势力衰微,教会私有化,教士堕落腐化。
不恢复教廷的权威,这一切都只不过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加尔萨看着塔兰蒂诺,知道他恐怕已然不是自己多年前认识的那个人了,有些激动地大喊道:“你就这样忘记了我们当初的誓言了吗?你当初在罗马城里宣讲末日的事,我们已经......”
塔兰蒂诺抬抬手,看着加尔萨淡然地道:“天色暗了,布尔戈斯主教请不要错过晚饭时间,我年纪大了,吃饭休息都很有规律。”
“这样也许我能活的久一些,能看到一些事情的结果。”
加尔萨听见他的回答,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他有些悲哀地发觉,自己也许真的看不见,曾付出毕生努力去奋斗的事业开花结果的那天。
但加尔萨很快便调整过来,一语双关地道:“在天上会看得更加清楚,塔兰蒂诺。”
说完又深深地看了塔兰蒂诺一眼,像是永不再见却要将他的模样紧紧记住,便转过身去步履坚定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