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尔戈斯教堂一行,最终变成了拉蒙入学的日子。
在学院制普及前,师生关系在世界范围内都是一种相当紧密的连结,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堪称是荣辱与共。
但与东方不同的是,欧洲人并不特意确立“衣钵传人”,又或者说他们的做法更加隐晦,比说将人脉、资源和圈子共享给某个后辈,却不要求什么即时性的反馈。
当人们好奇地打听这个新面孔时,结合流言和各自的观察,便在彼此相望时会心一笑,确定某个人是备受关注和栽培的。
这样的传统带来许多好处,就是学术派别上的两代人是非绑定的,这样能有效地避免偶然因素下的一时挫折,就因为各种各样的斗争和株连,连累整个派系一起销声匿迹。
再者,因为包袱过轻,在必要的时候被扶立者也可以审时度势地跟风倒戈,带领整个派系改头换面苟住下风期。
只要有合适的土壤,暗中蛰伏着的大多数依然有机会卷土重来。
他们就像是九头蛇一样,雅典的法庭审判不完,罗马城里的公敌通告清洗不完,帝王和僭主们的侩子手屠杀不完。
类似的逻辑,直到现代也依然在生效,构成了西方世界社会潜规则的一部分。
拉蒙心知若是没有意外,他也许很快就要成为“克吕尼派”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了。
是的没错,他就是敢百分百确定,一个从法国来的神父,一年四季穿着一件破旧得让人见之心碎的旧麻衣,在短短时间里就名扬伊比利亚。
里面若是没有一个大势力的运作,拉蒙第一个不信,而加尔萨主教,就差把三绝誓言刻在自己脑门上了。
但拉蒙的求学道路才刚刚开始,尚未没来得及揭开克吕尼派这个一度掌握着两千多座修道院的庞然大物的神秘面纱,一封来自巴塞罗那的信件就将他的探索进程被迫中断了。
大致看了眼书信,拉蒙就急匆匆地跑到布尔戈斯城堡去找加西亚。
“快!赶紧收拾行李!”加西亚指了指堡场上停放的马车,声音有些急躁:“也许一天都拖延不得了!”
拉蒙明白了加西亚也收到了消息,但还是不死心地想印证下:“母亲的情况真的很糟糕吗?”
“信使骑着的,是你父亲的‘闪电’,你还要问别的吗?”加西亚眉头大皱,拎着拉蒙后颈的衣领大声喊道:“快去呀!”
拉蒙匆匆前往教堂,抓起几套换洗的衣物,路上碰见一个修士,让其转告自己需要立即回到巴塞罗那,便跳上马车离开了。
很快加尔萨主教就接到了属下的通知,顿时也有些忧心,也立即吩咐仆人送自己到城堡里去。
加尔萨主教心想,最坏的情况是巴塞罗那的伯爵回归天主怀抱了,那样的话短时间内拉蒙岂有再回到布尔戈斯的可能?
任何一个摄政都会死死地抓住年幼的君主不松手的。
三人随即在布尔戈斯城堡中又碰头了。
加西亚见加尔萨不请自来,恼怒他的唐突,语气十分僵硬:“抱歉主教,我们面临着非常紧急的情况,恕我不能招待。”
加尔萨主教客气道:“若是伯爵也必须离开,请先行告知我您所属意的摄政,还有摄政生效的时限。”
加西亚不耐烦得道:“我兴许很快就能回来,就像我上次去巴塞罗那时那样,告诉贵族们我这个月若是不能回来,又实在有急事需要仲裁的,就到潘普洛纳去请我的姐夫桑乔国王。”
加尔萨主教明显对加西亚的决断不满,板起脸道:“桑乔国王并非卡斯蒂利亚的君主,贵族们岂能服从呢?”
加西亚完全失去耐心了:“他们以前不都这样过来的吗?”
拉蒙这时开口道:“老师,这次是我的母亲生病了,我们都忧心于此。”
加尔萨暗自松了口气,悲悯道:“我当为受苦的信徒祈福。”
低声祷告一阵,又开口道:“是何缘故呢?我记得她在布尔戈斯时是健康活泼的,可见是主所喜爱者,不当蒙受劫难。”
拉蒙也没功夫顺着经文深说,便叹口气回答道:“母亲生下弟弟后,就开始腹痛发热。”
拉蒙知道这是产褥热,由生育后的产道损伤及后续带来的感染造成,也是中世纪时的顶级杀手。
他还知道,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这种感染带来的疾病基本是无药可医的。
产褥热在自身进程通常只会持续几天,超过这个时间不见好转,基本断定是严重感染,大概只剩下向上帝祈祷这条路了。
“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拉蒙在心里计算着时间。
信使一人三马地疾奔,能在不到四天的时间里来到布尔戈斯,自己乘坐马车肯定慢一些,但若是抛弃辎重只带少量补给,也许只需五六天。
乐观一些,就算遇上最坏的情况,自己也能有机会施展来自后世的特别手段。
况且,宫廷医师贝尔纳也不是一个只会放血的无良医师。
“加西亚,不要带太多人,但要多带一些马,也许还得在路上抛弃一些。”拉蒙陈说着自己的打算。
加尔萨主教皱了皱眉头:“也许太过忧心并非好事,这种时候大概只关乎于信徒能否向圣安东尼证明自己的信仰。”
拉蒙没由来得一阵烦躁,崇尚科学的灵魂无法容忍愚昧所带来的盲目。
他也不做分辨,只是看着加西亚道:“我们总是要考虑最坏的情况。”
加西亚的脸色也一下子阴沉下来,立马有了决断,便转身向仆人们吩咐道:“将马厩里能跑的马全部喂好,套上缰绳,牵到堡场上去。”
他转过身来,低头看着拉蒙沉声道:“你也想好了,这一趟路会很辛苦的。”
加尔萨主教欲言又止,他有意同去,但看这阵势不得不开始谨慎起来。
他有些担心自己会因为拖累了队伍而受人白眼,主要对象是他新收的好学生。
但主教随即看到了年幼的学生眼神中闪耀着的不可动摇的坚定。
于是加尔萨也开口说道:“我也和你们一起去吧,这样的话沿途的许多修道院都能方便补给。”
加西亚露出轻视的眼神:“主教年事已高,我看......”
加尔萨挥手打断道:“我过了一辈子的苦修生活,这算不得什么。”
他又抖擞了一下衣领,率先走出大厅,又回头催促道:“还要准备什么吗?”
拉蒙发现苦难纪元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
人们对于吃苦和冒险,态度真的是相当的无所谓。